[题记] 古代历史著作提到某些名称(有些是专有名词),不只是命名,言语配置往往承载额外的负荷。词与义,舛互移位亦常见,语义关系的罅隙中闪露难以确认的叙述迷径,或仅仅成为某种符号性修辞。暧昧之处直如文字涂鸦,不期然代入晦涩的隐喻和暗示。
风雨怅然,只为古人犯难。读书也是折磨,无聊中又捡拾风化剥蚀的文本碎片,按覆若干词语之生成与扩衍,乃以慰留逃逸的记忆。当然,若干疑问依然未解,抑或无解。
外 戚
所谓“外戚”,是指帝王的外姓亲属。《词源》释义:“帝王的母族、妻族。”这个定义涵盖后妃本人及其家族,此条举例便是《史记》之《外戚世家》。太史公笔下的“外戚”是以后妃为主名,又间或述及其家人行状,故司马贞《索隐》谓:“纪后妃也,后族亦代有封爵故也。”后妃捎带后族,原是拢到一起来说。
太史公所记外戚,乃汉初至武帝时诸帝后妃(有谓“秦以前尚略矣”)。如,高祖吕后、戚夫人、薄姬,文帝窦后、王美人,景帝薄后、栗姬、王夫人,及武帝陈后、卫后、王夫人、李夫人、尹夫人、邢夫人、钩弋夫人等,凡十余者,传述各自身世及宠幸之事。但吕后地位特殊,《史记》另有《吕太后本纪》,主要写高祖崩后其临朝称制,及诸吕作乱,终为周勃一班老臣所夷灭。《外戚世家》兼及外家事况,但诸吕只简略带过。文帝窦后昆弟前后故事记载稍详,如窦长君、少君如何被上手段监控,以防“效吕氏大事也”。
《汉书》无“世家”一体,胪述高祖至平帝后妃作《外戚传》,列于《西域传》之后。这显然是另册处置。汉代外戚干政是大问题,班固对汉家宫闱亦颇鄙夷,其传末曰:“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后庭色宠著闻二十有余人,然其保位全家者,唯文、景、武帝太后及邛城后四人而已。至如史良娣、王悼后、许恭哀后身皆夭折不辜,而家依托旧恩,不敢纵恣,是以能全。其余大者夷灭,小者流放,乌嘑!”《汉书·外戚传》所记后庭人物,高祖至武帝一朝与《史记·外戚世家》相重,二者对读,记事详略互见。
值得注意的是,于《外戚传》之外,《汉书》又单置《元后传》,讲述元帝皇后王政君故事。传主只元后一人,篇幅竟抵《外戚传》三分之一。此女之所以大书特书,亦是因为身份特殊,她是王莽之姑,对王莽篡汉柄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王莽新朝只十几年,而这王政君却是汉兴以来临朝最久的宫闱政治家,有谓“历汉四世(按,即元、成、哀、平四帝)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按,新都,指王莽称制后,改国号“新”,以洛阳为新室东都)。
《史》《汉》之后,史家不以“外戚”概称后庭,“后妃”之目大抵始于陈寿《三国志》,抑或司马彪《续汉书》。彪书早佚,清人汪文台辑《七家后汉书》,从《御览》中辑出司马彪所记后妃二十九人,想必专立名目。司马彪与陈寿是同时代人,其书与《三国志》孰先孰后不好说。陈氏奉曹魏为正统,《魏志》置《后妃传》,蜀吴二志各置《二主妃子传》《妃嫔传》,但各志均无《外戚传》,盖因魏蜀吴三方实无外戚秉政。《魏志·文帝纪》黄初三年九月,诏曰:“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有鉴于两汉外戚擅权,曹丕于开国之初作此规训,以免后患。三少主时期,郭太后(明帝郭皇后)每以诏令预事,看似已不再遵守成命,如《后妃传》谓:“值三主幼弱,宰辅统政,与夺大事,皆先咨启于太后,而后施行。”但这不能说是后族乱政,司马氏父子诛曹爽搞废立诸事,实是假太后之名,拿她背锅而已。郭氏父兄尽皆封侯不假,可域中已是司马氏天下,没有外戚恣横的空间。

蜀吴闺庭不成典规,但外戚未起风浪。东吴孙权临终前,皇后潘氏欲效仿吕后专制故事。可孙权尚未咽气,她就被缢杀。《吴志·妃嫔传》说是宫人所为,注《通鉴》的胡三省认为是“吴史缘饰,后人遂因而书之云尔”。历史不乏阴谋或阴谋论。
陈寿之后,范晔撰《后汉书》亦不以“外戚”作后宫叙事,单列《皇后纪》(含妃嫔),将后妃提升至帝纪规格,如太史公《吕太后本纪》。东汉太后临朝几成常态,权位庶乎诸帝。东汉外家权势熏灼,范书却无“外戚”之目,乃将邓训、邓骘、窦宪、窦武、何进那些后妃家人分置列传。从辑佚的《续汉书》残篇来看,司马彪已有成例。之前《汉书》将后妃作“外戚”,而霍光、卫青、霍去病等外家人物亦各自立传,
由内及外,及至内外剥离,词义变化背后隐藏着历史的刀光剑影。后世撰史,将“后妃”与“外戚”分别设传,大抵始于北齐人魏收所撰《魏书》。其后唐人撰《晋书》,亦照此办理。之后,史家所称“外戚”,仅指后妃娘家人,不包括她们自身。
校 事
三国官制有“校事”一职,用以伺察臣民言行,具体说就是侦察、检举、处置言论不当和心怀不轨的官员和士民。曹氏魏國初建即设校事官,曹丕称帝后权任更重。东吴亦有这类职事,谓之“典校”。以后延至两晋,又称“校郎”。《资治通鉴》晋安帝义熙十三年七月“门下校郎刘祥入言事”,胡三省注:“自曹操、孙权置校事,司察群臣,谓之校郎,后遂因之。”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曰:“魏吴有校事官,似北魏之候官,明之厂卫……或谓之典校,或谓之校曹,或谓之校郎,或谓之校官。”
关于校事、典校,《三国志》记述散见于魏吴二志,即魏之高柔、常林、徐邈、程晓传,吴之顾雍、步骘、朱据、潘濬、陆凯、是仪、诸葛恪诸传(包括裴注所引诸书)。如,《魏志·高柔传》谓:
[高柔]迁为颍川太守,复还为法曹掾。时置校事卢洪、赵达等,使察群下。[高]柔谏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又[赵]达等数以憎爱擅作威福,宜检治之。”太祖曰:“卿知[赵]达等,恐不如吾也。要能刺举而办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昔叔孙通用群盗,良有以也。”
这里说到的校事卢洪、赵达二人可谓恶名昭著。曹操赋予他们“上察宫庙,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的权力,以致大小官员无不畏惧。鱼豢《魏略》记录当时曹营流传的一句谚语:“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太平御览》卷二百四一引)这是人人自危的局面。高柔为官一向“明于法理”,认为赵达等人“以憎爱擅作威福”,严重破坏官场职司,向曹操进言当废止校事之设。老曹明知他们是坏人,却想着坏人有坏人的用处,整人的事情贤人君子做不来,只能任用赵达这些恶棍。这是他用人驭众的机窍。不过,将之比作叔孙通以群盗壮士助刘邦争天下,实是不伦不类。
赵达作恶太多,最后还是被曹操处理了。但曹丕上位后不改章程,任用刘慈、刘肇等为校事。《高柔传》:“校事刘慈等,自黄初初数年之间,举吏民奸罪以万数,[高]柔皆请惩虚实……”又,《魏志·常林传》注引《魏略》一例,叙文帝时校事刘肇在成皋县敲诈勒索,与县令衙吏发生械斗。直至明帝、齐王芳时,这班人依然猖獗,高柔、何曾等大臣曾一再奏劾。嘉平中,黄门侍郎程晓(曹操谋臣程昱的孙子)上书痛陈其害,才罢去校事官。
东吴自孙权设置典校,起初有吕壹、钱钦数辈,亦是操纵权柄,擅作威福。如,《吴志·步骘传》谓传主上疏曰:“伏闻诸典校擿抉细微,吹毛求疵,重案深诬,辄欲陷人以成威福。”又,《朱据传》曰:“典校吕壹疑据实取,考问主者,死于杖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