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词的意义都在于它的对立词。女性的对立词是什么?“女性”的对立词是“女人”。西蒙娜·德·波伏瓦说,“女性是生理上的存在”。当然这话现在都得留余地。但什么叫女人?“女人”是社会造成的。我见过一对姐弟走在路上,发现一只蟑螂。弟弟很害怕,“哇”地叫了起来,姐姐上去一下踩掉了,结果两个人都受到了批评。弟弟被批评,你是个男人,看到个小虫就哇哇叫,像话吗?姐姐被批评,你是个女孩子,看到虫踩上去,还像不像个女孩子?经过了无数类似这样的训练,我们每个人,特别是女性就渐渐变成了温柔的、贤惠的、美丽的女人,女人是一个社会存在。这显然超出了我今天的话题,还是先回到鲁迅定义的“女儿性”。
张爱玲笔下的“女儿性”,主要出现在《倾城之恋》《第一炉香》《金锁记》《小团圆》。其中,最突出的有两个例子。
一、《倾城之恋》白流苏
小说《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在娘家受了欺负,离了婚,老公又死了,钱又被嫂嫂用掉了。所以这时,她作为女儿,去求母亲帮忙。“女儿性”在这里体现得最直接。老太太睡在那里,女儿求妈妈同情、帮忙,但她妈妈装着不理她,过了一会儿才对白流苏说了一番话,大概的意思是,你是有家、有老公的,应该到男方家里去等着继承财产……这是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倾城之恋》所有的故事都基于这一点。设想,要是白老太太很尽母亲的责任,安慰白流苏说,你放心,谁也不能欺负你,等等。白流苏还有跟范柳原进行“恋爱战争”的动力吗?可是现在她没办法,妈妈不肯帮助她。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父亲不是缺席的,就是负面的。这可能是因为大部分作家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按照鲁迅的说法“从小康人家堕入困境”。他们成为作家后,都把母亲看作是启蒙老师,作品中的母亲也都是正面形象。而父亲呢?除了冰心的父亲和朱自清的《背影》,有几个现代作家说自己爸爸好的?但是妈妈呢?有哪个作家写自己母亲不好的,写生活上自己走投无路,母亲很冷酷地把他排斥掉的?
但白流苏就碰到一个。被母亲拒绝以后,白流苏上楼,到阁楼上去照镜子。镜子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有各种用途。她这一次照镜子就在阁楼上看着自己,说自己胸比较小,但脸是永远都不见长大的娃娃脸,是男人最喜欢的。总而言之,白流苏是在用一些男性的眼光打量自己,并由此建立了重上男女战场的决心。这是比较浅的一种读法。
要是再参考一些法国的女性主义理论家的文章,说女性对自己的认同有一种女性的标准。那么,白流苏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只是男人的眼光,她“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有了信心,重新出征,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妻性”。这里我还要加一个字“拼”,拼“妻性”。
按鲁迅的说法,“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被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而已集·小杂感》)。“妻性”在张爱玲笔下也是被逼成的。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她已经二十八岁了,母亲不能保护她,老公也死了,她还要重新上“战场”,重新拼。对于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张爱玲后来特别做了解释,她心里想的白流苏其实三十出头,但是不敢这么写,怕读者不接受。她脑子里想的是那个年代上海的一般市民,觉得二十八岁这个年龄,差不多是一个人最后可以出去打拼的阶段了。
我们来看看白流苏怎么拼“妻性”。人家给她妹妹介绍男朋友,她抢去跳舞,还留下了联系方式。接下来就跟着范柳原,坐了船的头等舱,来到香港,住进浅水湾的酒店。到了香港,海景房有了,跳舞,吃饭,走到花园散步。外面夜色灯光,鸟语花香,如此背景下,差不多應该接吻了吧。可范柳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夏志清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有钱,形象也好,但他不愿意“胜之不武”,要学习五四文人。于是,范柳原把白流苏拉到一座荒凉的山上,在一堵断墙那里开始背《诗经》。他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地老天荒,直到世界毁灭那一天,我们还能见出一点真情。这些话把白流苏讲得一头雾水。
白流苏的拼“妻性”,目标非常明确,碰到一个有钱的男人,要跟他结婚,把他改造成长期饭票。《倾城之恋》这部小说魅力经久不息,也最受读者欢迎,一方面是因为它是张爱玲作品里唯一有好的结局的,还因为它实现了一个愿望,先小人后君子。白流苏一开始摆明了,没路可走,被迫出来拼。当天晚上,白流苏回到酒店,范柳原夸她说,你低头的样子很好看。后来她就一直低头,范柳原看到了,又说她一直低头,脖子会起皱纹的,她就生气了。她幻想着自己月光下低头的美貌,范柳原却在旁边嘲笑她。白流苏生气回到了房间,这里出现一段非常关键的独白,有文学史意义。
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这段话是五四女性人物觉悟的倒退,却是女性主义现代文学的一个进步。把白流苏和莎菲女士、子君来比,境界好像是低了。当时的男性作家觉得,要跟女性谈恋爱,对方玉洁冰清,睁大着美丽的眼睛,听得懂雪莱、拜伦。相比之下,白流苏假装低头,肚子里在盘算买房子的事情。但之前的男作家,无论是鲁迅,还是茅盾、郁达夫,谁都没有看见女性低着头在拼“妻性”的这份委屈。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启蒙的光芒,抱着救国救民的胸怀,女性在他们的眼里是被拯救的人民的象征。所以五四的爱情小说,第一位的是爱情,第二是教育,第三是启蒙,把男女的关系比作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比作知识分子和大众的关系,已经形成了一个模式。从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到茅盾的《创造》等,基本都是这样。
但有两个女作家把这个模式打破了,用了不同的方法。丁玲的打破方法是,听男性说话的时候,没听见他说话,“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指嘴角)”(《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是强调女性意识的一种打破。第二种打破就是张爱玲的方式,一种现实的方式。今天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了几十年、一百年,张爱玲写的又都是家庭里细细碎碎的事情,还会有这么多人痴迷她的作品?这是因为张爱玲有清醒的认识,她不是写超人,她是写常人;她不是写斗争,她是写和谐;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