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之道
作者 张宪光
发表于 2023年6月

二○二一年六月的一天,独坐家中读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的传记《北方·南方》,窗外忽然风雨大作。那个夏天的雨多,让人有些沮丧,唯一开心的便是读诗与诗人传记。读《北方·南方》中毕肖普与阿什伯利(John Ashbery,1927-2017)的交往,心里似乎涌起某种神秘的东西。二十岁的阿什伯利被毕肖普的诗迷住了,被她诗歌语言折射出来的类似古老木器的光澤和质地迷住了,以崇拜者的身份给诗人写了一封信,没想到竟然收到了一张回寄卡片。两年后,他在朋友的引荐下见到了毕肖普,并开始了一系列的交往。一首诗或一部诗集,除了藏着手艺人的感情,还留存着气息、嘱托和神秘的回音,而诗的火把一直在燃烧着,在战争、性解放、灾难的阴影里传递着,这便是传承。动人的戏剧一直在上演着,诗人是演员,心灵则是它最为广阔的剧场。

那是一个孤独的午后,窗外雨雾蒙蒙,暮色昏沉,但我仿佛看到了这一切。阿波利奈尔说:“回忆是狩猎的号角/余音消失在风中。”毕肖普的诗,音律谨严,长于回忆、观察和细节。那是她的号角,穿过时间的密道,在风中吹响。

《地图》是毕肖普诗集的第一首,是“透视”观察的代表作。

所谓“透视”,即从平面中看出立体,从寂静中看出运动。从科学角度而言,“地图”无疑是对大地地貌制订的严格的知识描述体系,等高线、比例尺、色彩都具有严谨性、精密性。但对诗人来说,地图不是真实世界的图像再现,而是一个充满着内在张力,带有直觉性、随意性的感觉的大杂烩,是一幅视觉艺术作品:

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沙的大陆架陆地

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

地图不再提供知识,色彩胜过了科学,空间战胜了时间,随意性摧毁了秩序性,陆地与海洋的关系出现了反转,激发了读者关于世界的想象。作者似乎醉心于从无情中读出有情,从静止中体验大地动人的骚动、撕扯和奔涌。那骚动,最初被地图的绘制者领略,又传导到地图的排印者那儿,连字体也透露了印刷工的亢奋。于是“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物”(本文引诗均据包慧怡译《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偶有改动),那只名叫“挪威”的野兔在向南奔跑。地图不再是一个静态空间,而是充满了隐喻的活力。这是专属于毕肖普的“地形学”。在她的追问、想象与铭写中,历史学家将精确性让给了地图绘制者,而后者终将让位于诗人的旅行—这种旅行正是浸入地图的色彩之下,发现其立体性与细微性的唯一之道。某种程度上说,加拿大东部的那片水域与岛屿是毕肖普的原点,由此出发,她阅尽几大洲的地形与色彩。

地图并非复制世界,而是构建世界。观察地图的方式,或许决定了我们会看到怎样的世界。对毕肖普来说,“透视”是利刃,剖开那隐秘而丰富的地层。

毕肖普的《冬日马戏团》,写古老的机械木马穿过长长的时间来与作者相遇,所以首尾皆重时间。开头说:“掠过地板的机械玩具,/适合数世纪前的国王。”说明这种机械木马存在了很久。结尾一句:“我们面面相觑说:‘好了,已经走了这么多路。’”不仅仅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时间在改变,但机械木马的生命本质没有改变。毕肖普曾改写洛特雷阿蒙的名句:“伞和缝纫机的结合—这就是诗。”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越是不相关事物的并置,越能制造诗意,而诗人和机械木马的对视就是这样一种并置,完全不相干的人和物忽然之间在一场例行公事的表演中相遇了。那个机械木马:“慢跑三步,鞠个躬,/再慢跑,然后鞠躬,单膝着地,/慢跑,咔嗒一声停下来,看着我。”“我”和它“绝望地面对彼此”,走了遥远的道路和时间,似乎是为了这一次相遇,是为了在特定的时刻彼此“对视”。

“对视”可以是客观的,但主要是意志的投射,意味着意志的打量、质询和评估。诗人似乎一眼就看到了“杂耍的小马生着真的银鬃”:

他的鬃毛和尾巴径直来自基里科。

他的灵魂严肃又忧愁。他感到她粉色的脚趾向他背部摆荡

绕着那根小小的

刺穿她身体和灵魂的轴

那轴也刺穿他,从他的腹部

再度出现,形成一把大大的锡匙。

在作者眼中,背负着女舞蹈家的机械木马是真实的,而衣服上缝着、头顶上高举着假玫瑰的女舞蹈家则是虚假的化身。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如那匹机械木马一样,暗中被刺穿身体与灵魂的“轴”控制,不能自知。机械木马的命运,要经由“我”的观看才可以真实地呈现出来,可是谁来看清“我”的处身状态?或许正是机械木马对“我”的凝视刺穿了“我”的身体与灵魂。

《冬日马戏团》有着极为丰富的互文性潜文本。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喜欢看马戏,熟悉马戏团成员的习性,毕肖普也很喜欢马戏,曾相约一起去看马戏表演。开演之前,为了修补一只象发编织的手镯,摩尔小姐手持一把强韧的指甲剪,从幼象头顶偷剪象毛,毕肖普在一篇极为出色的回忆散文中惟妙惟肖地记下了这桩趣事。说不准诗中所写小马颈上真的银鬃,就是受到这件事的启发。在同一篇文章中,毕肖普提到叶芝的《马戏团动物的逃亡》,甚至可以背诵其中的句子。叶芝的诗,写的是他晚年灵感的枯竭,只能躺平“在所有阶梯开始之处,/在污秽的心灵的旧货铺”。毕肖普的《冬日马戏团》,不是在言说马戏表演,而是在指称诗歌中的真与假,那刺穿机械木马的命运之轴才是她诗歌的原动力和真正主角,那个佩戴假花的女人—或许就是诗人本身—只是表象,那把巨大的锡钥则是连接创伤和诗人的语言。

毕肖普擅长直视,这是她的撒手锏。

《纪念碑》在直视中展开,由细节到局部,由局部到整体。据研究,这首诗得益于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的“擦印法”,很有可能是在细致观察恩斯特《错误的位置》的基础上写成的。恩斯特说:“就像在作者的帮助下,观众看到作品发展成型的每个阶段,或冷漠或热情地看到作品的诞生。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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