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力量
作者 王岫庐
发表于 2023年6月

艾萨克·巴什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犹太作家之一,也是意第绪语文学史上的关键人物。他出生于波兰华沙附近一个名叫Leoncin的小村子,父母都是虔诚的犹太人,他们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为一名宗教学者。辛格自幼接受了严格的神学训练,宗教信仰与世俗利益的冲突及其所诱发的怀疑主义倾向,成为他后来的小说中屡屡出现的主题。一九七八年,辛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赞词称辛格“以植根于波兰犹太文化传统的、恳切的叙事艺术,让普世的人类处境跃然纸上”。

辛格最受欢迎的短篇小说之一《傻瓜吉姆佩尔》(原题为“Gimpl tam”),就是这样一个从犹太文化传统中生根发芽而又指向普遍人性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吉姆佩尔,从小就一直是弗拉姆波尔镇上的笑柄,因为无论别人告诉他的事情多么荒谬,他总是选择相信别人。镇上的人们无情地戏弄他,叫他“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苦人儿、笨蛋和傻瓜”。最后一个诨号就是故事标题的来历。

“傻瓜”其实是一个超越特定文化视角的形象。中国文化一向懂得大智若愚的道理。对此,林语堂曾评论说:“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说,我认为文化须先由巧辩矫饰进步到天真纯朴,有意识地进步到简朴的思想和生活里去,才可称为完全的文化;我认为人类必须从知识的智慧,进步到无智的智慧,须变成一个欢乐的哲学家;也必须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快乐,这样才可以称为有智慧的人类。”(《生活的艺术》,载《林语堂经典文存》,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年)西方的文学和思想史传统中,傻瓜同样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从声称“自知其无知”的苏格拉底,到写出《愚人颂》的伊拉斯谟,无知往往被认为与智慧和清醒并存,构成一个强大的悖论。文学作品中“傻瓜”更是不计其数。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的“傻瓜”,对国王和权贵开冷嘲热讽的玩笑,无视公认的陈词滥调和常规,以粗鲁、滑稽的言论显示出真正的智慧。很多时候,他们比剧中的任何其他角色都更能看清真相,李尔的傻瓜、费斯特、试金石都是如此。吉姆佩尔也可以被视为“一个聪明的、圣洁的傻瓜”,他用“愚蠢的天真战胜了俗世的智慧”。(Howe, Irving, and Eliezer Greenberg, eds. A Treasury of Yiddish Stories. Penguin, 1990)但和其他文化中的“傻瓜”不同之处在于,吉姆佩尔还是一个“施勒密尔”(schlemiel)。

“施勒密尔”是愚笨而倒霉的小人物,是犹太文学传统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典型形象,甚至被不少人视为是“一个关于欧洲犹太人的隐喻”(Wisse, Ruth R. The Schlemiel as Modern Her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几个世纪以来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无家可归的犹太历史滋生出的脆弱无助,导致了犹太民族对人类命运和英雄形象的独特态度。因为无能为力,他们深知走向毁灭的命运意味着什么;因为是受害者,他们看得见英雄背后隐藏的那些自负、自恋和残忍。邦妮·里昂(Bonnie Lyons)曾指出:“轻描淡写地说,意第绪语文化和文学弥漫着对传统英雄主义的质疑;而实际上,意第绪语文学中有明显的反英雄主义倾向。”(Bonnie K. Lyons, “American-Jewish Fiction since 1945”, in Handbook of American-Jewish Literature, Greenwood Press, 1988)如果体面的生存,或者仅仅是活下来都已经太难,文学的注意力势必会转向在日常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这些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他们没有拯救世界的野心。他们只不过接受了生活的艰辛,试图以某种方式生存,坚信、隐忍与自我解嘲便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品质。吉姆佩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头脑简单、笨手笨脚,还总是特别倒霉。他的轻信虽有愚蠢的弱点,但也往往拥有坚韧的内在力量。这一点对于理解吉姆佩尔的故事,至关重要。

《傻瓜吉姆佩尔》这篇故事,读起来像是一篇犹太主题的寓言,写出了一个人如何以童真的接受和完全的信仰来回应一生中的背叛和欺骗。辛格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让吉姆佩尔去讲述自己的故事,也拉近了读者与故事中人物的距离。从这个角度来看,《傻瓜吉姆佩尔》最有特点的叙事技巧,可以说是“没有技巧”。这种不耍花招的“恳切”,恰是“讲故事”这一源远流长的传统之精髓。辛格曾说:“我仍然相信老式的讲故事。作家应该讲一个故事,而论文应由评论家写。”一个老派的说书人,他的叙述就如同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的艺术一样,即便吊诡地杂糅了民间故事的夸张与荒谬,给人的感觉始终是简单朴素、毫无心机,但却意义深远。本雅明也曾说过:“使一个故事能深刻嵌入记忆的,莫过于拒斥心理分析的简洁凝练。讲故事者越是自然地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故事就越能占据听者的记忆,越能充分与听者的经验融为一体。”(《讲故事的人》,载《启迪:本雅明文选》,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确实,一个“傻瓜”的内心能有什么幽冥之处呢?正如塔罗牌上的愚人始终沐浴在敞亮的阳光中,吉姆佩尔的讲述质朴、直白,但别有一种单纯而强盛的力量,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放下固执与先见,愿意将事件的理解变得开放。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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