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图书市场,这些年,历史类的书籍是一个热门种类。这一开始是基于一种感性认识,而南风窗记者在向中信、理想国、一页等出版社或出版品牌的几位编辑询问后,确认了这一观察。
他们谈及了一些相近的现象,如,最近几年的历史读物里,中国史的图书卖得特别好,爆款特别多。读者对阅读历史的兴趣点转变了,前几年流行“大历史”、通史、大部头的巨著,如今开始偏好新奇的、微观角度的历史。
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罗新教授,几乎是这类书的标志。他身为学院派作者,在通俗历史读物“当道”的图书市场中,脱颖而出,是“几乎每出一本都能上榜”的畅销书红人,得到出版社的羡慕。
媒体对于他的关注和捕捉,呈现在种种人物稿件、学术对谈、文化报道之中。这一征兆意味着,读者的兴趣、史学界的变化,在如今这个时代的聚拢中,正在发酵出一个新的历史取向,或可称之为“小人物的历史”。
在这一新的潮流中,历史书写者和历史阅读者,开始对“碌碌无为”“没有姓名”的小人物,表现出更大的兴趣。
重新书写,史料不足
1970年代,美国的历史学教授史景迁,将目光投向了中国山东一个偏远的县城郯城。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王姓妇人的故事。王氏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许由于过得不好,她离家出走,和另一位不知名的男人逃离郯城。可途中,她被情夫抛弃。独自在外的王氏,活不下去,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老家。她被丈夫接了回去,而在一个雪夜,又被丈夫掐死,遗弃在邻居家的门口。王氏一生的最后一幕,是穿着软底红布睡鞋,躺在被白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
这本书取名为《王氏之死》,它的副标题是“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
关于王氏的生平经历,史料极其有限。在这本篇幅并不长的著作里,史景迁写到最后一章,才开始真正进入王氏,而在讲述她的故事时,还不时大量插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內容,以至于,豆瓣一位最高赞的读者评论如此写道:“蒲松龄先生对本书有杰出贡献。”
批评者据此认为,这超出了一本严谨的历史学术著作可以拥有的写作尺度:“怎么,怪异故事都可以入史了?”据说,钱钟书也评价史景迁为“失败的小说家”。
罗新对以诗入史、以文入史的方式,已有成熟想法:“这些文学素材的使用,关键在于它们不是史景迁编的,而是跟王氏同时代的人编的。”
而许多历史学家不以为然。长期从事微观史研究的王笛教授,恰恰把史景迁的以文入史视作其珍贵之处。王笛曾对南风窗说:“如果他有丰富的史料,不一定非要依靠文学,但在没有史料的情况下,能够借助文学,也是一个途径。”
在罗新和媒体人杨潇的对谈中,可以看到,罗新对以诗入史、以文入史的方式,已有成熟想法:“这些文学素材的使用,关键在于它们不是史景迁编的,而是跟王氏同时代的人编的。也就是说,文学性的素材,只要它属于那个时代,而不是作者今天创造的,也可以当作历史资料来用,而且史景迁也一一注明了出处。如果我写一篇非虚构文章,里头出现了白日梦,我就得告诉读者这是白日梦。所以,素材来源很重要,目的很重要,如何使用很重要。”
史景迁本人,对此当然有察觉。在《王氏之死》里,他早早写道:“中国人对国史和县史的撰写至为周备,地方记录却多半未见保存。我们通常找不到验尸官验尸、行会交易、严密的土地租赁记录,或教区出生、婚姻、死亡记录之类的资料—而正是这些资料,使我们能对欧洲中世纪后期的历史,作极其周密细致的解读。”
如今似乎已有点开枝散叶的微观史著作,有很多都可以看作这本书的回响。但史料不足征,也几乎是试图书写微观史的学者,共同面临的问题。王笛对此也很感慨:“虽然我们有二十四史,但如果要研究具体的普通人,特别是超出宫廷、皇帝、著名人物、精英的范围,就感觉到资料真的非常少。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刺客列传》《滑稽列传》显得如此珍贵,在那么早的时候,司马迁就在写这些小人物,但司马迁之后,这些例子在正史中就几乎消失了。”
于去年7月出版的罗新的著作《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打进标题里的主角是北魏的宫女王钟儿,但关于她的史料只有一篇墓志;她存在过的痕迹太缥缈,读完全书,读者也并不能描摹清楚她的全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