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时常好奇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恋爱脑”变成“女性主义者”的。这个过程就像一次漫长的入冬,于微时变得对环境敏感,一度错觉是自己变得脆弱。
仅三四年前,我还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恋爱翘课、决定找工作的城市,会在男友劈腿后毫不犹豫折返回去,向对方乞怜。
不知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学会了果断喝退骚扰者,而非像以前那样忐忑惶恐;会主动成为理发店里唯一一个女理发师的顾客,哪怕她技艺尚新;会不自觉地关注更多女性权益相关新闻和选题;也会积极鼓励自己的母亲离开长满肿瘤的婚姻。
这些都意味着一种勇气,一个女孩原生性格里并不拥有的抗逆、争取、直面和切割的勇气。它也代表一种视野,看见女性除了性别意义,亦属于一种处境。
当然,你可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尤其当它还要被命名为“女性主义”时,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脑海里拥有对女性主义的定义和认可,就像上野千鹤子说的,这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
但相比于此,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块曾经完全空白的领地。世界明明没有变化,你看到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了。
“成为女性主义者”不是一个宣言,而是像爱情一样无法自控的东西:它可能发生在一次性犯罪维权经历过后,可能是在看到关于张桂梅校长的报道后,又或许,是在就业时因育龄被歧视后。
这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些瞬间,它为一些曾经失语的场域提供了词典,让人顿悟。
但我们知道,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当面对具体的人生和人性、个人和家庭的局限,女性主义又能何去何从?
犀利的理论,不一定能为个体提供任何确切的结论和指引。阅读上野甚至偶尔像是被戏弄:你不难从中大呼“是啊,就是这样”,紧接着却发现,她压根没打算为我们提供任何确切的方向指引。
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东亚社会近年来罕见且活跃的女性主义学者,上野的确如潜伏在冰山下的旋风,激起了一阵又一阵个体和话语的思潮。上野不出意外,招致保守主义的狠厉批判,日本男作家上原隆还曾写过一本名为《谁害怕上野千鹤子?》的书,讲述他的妻子如何受到上野的影响而离开了他。
现实、理论、网络世界之间存在着互相隔离的回音壁,真正的问题,既存在于具体的生活里,也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新的话语,帮助我们打破隔膜。
“处境”与“时刻”
成为记者后,我采访的第一篇群像稿件是遭受家暴的女性。十有八九,被丈夫打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不敢离婚,一方面是在经济上依附于丈夫,另一方面,她们从内心深处害怕“离婚”的“污名”。
反过来,当人们看见一个事业有成的女性,第一反应不是“她如何做到的”,而是“她靠谁做到的”?
“女性是一种处境”这句话最初由西蒙·波伏娃提起,这位法国思想家在论述女人如何成为一名女人时,从社会视角出发,率先指出了“女人是后天成为的”。
这一观点的成立,离不开特定的社会环境,也脱不了个人特定的成长语境。
事实上,在对此有清晰认识之前,身为女性的我自己,也未曾留意过生活中这些无处不在的“处境”。
当一名女性同时拥有“年轻”和“漂亮”两个特质,不论她是学生、老师、律师、白领,任何职业都可能面临被造黄谣的风险;2023年,全国仍有逾万名女孩被父母取名“招娣”,其他名字里带“娣”的更数不胜数;恋爱里,仍然有人担心被拍摄私密视频,女性的身体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被当作资源与筹码。
那位朋友,绝不能说不尊重女性,他有礼有节,敬爱母亲,曾帮受骚扰的女同事出头。但在一些具体的情境上,感受力的差距是那样悬殊,一些在我看来稀松平常的生存状态,对他而言却是笑话。
“处境”是一种如空气的东西,我们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它。而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的瞬间,就是当我感受到这空气里的细菌的瞬间。
在这些具体而微的瞬间,回想起来她/他自己也往往难以察觉,如积沙成山,是被迫的相遇,而非主动的“没事找事”。
第一步也许是“冒犯”,是感受到那些你曾经或许习以为常、却忽然察觉不适的瞬间。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曾在巴黎大剧院听自己早年的作品《一个女孩的记忆》被朗读,这是一部忆述受性侵史的小说,但在描述受害情节的时候,座下男士却发出了不怀好意的淫笑。
近年来的热门学者上野千鹤子,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契机—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实乃“私怨”。那是1960年代在京都大学参加学运的时候,上野发现,即便同为运动参与者,女生却永远不会被男生视为战友,他们只希望她们作为资源和附属,退居后方为男生提供补给、慰藉甚至性服务。
“我感到了一种在社会学中从未经历过的愤怒。在我的生活中,我第一次感觉到有话要说,即使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
而今年3月于中国出版的另一本书《在东大和上野千鹤子学吵架》的作者遥洋子,既是上野的学生,也是一位演艺界人士。一次,遥洋子在工作场所听见众人讨论要邀请哪位女艺人参加,一个男人盯着照片问:“多大了?”“16岁。”“胸大吗?”“很大。”“嗯,可以吧?让她来呗。”
这些具有十足偶然性和日常性的時刻,让人猝不及防“陷落”了,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
这种独特且重要的情绪,几乎是任何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一年前的一天,我与一名出身、学历都差不多的同龄男性友人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由头是对一个现象的叙述:独居女性因担心被报复不敢投诉外卖员。那名男性朋友动用了毕生所学和全部才智,也无法理解为何独居女性要将陌生的外卖员设定为“假想敌”。而我,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女性何以从作为个例的社会新闻中,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真实威胁。
虽是用键盘“吵架”,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物理意义上的“气得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