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孔乙己”的讨论似乎没有经过特别的发酵,却以一种类似时代词典的方式,进入了微不可察的日常生活语境里,大学生为五千元的平均月薪叫屈,是观念里脱不下长衫;放弃白领工作去做体力活儿,则是勇敢脱掉了“长衫”,各种活法,来来去去,总是有关“长衫”。
这个词最开始出圈时,仅一句话,就足以俘获千万年轻人内心的强烈认同:“如果没有上大学,我可以开开心心进厂拧螺丝。如果没有上大学,我可以毫无负担地摆地摊……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自比孔乙己,代表学历、读书人身份的长衫,成了束缚求职广度的枷锁。
很多时候,自嘲是一种有意或无意识的生存手段,是一种认知层与环境的磨合与部分妥协。
“脱不下来的长衫”,也许并不止代表精神上的束缚,也代表不妥协的那一部分,与曾经流行的“丧”文化、“躺”文化有类似之处:多少人一面自我调侃,一面继续奋斗。
而妥协,往往是介于他者评价与自我说服之间的一种动态概念。真正的妥协,是“自愿”当家庭主妇的农村女孩,即便被解读为“个人选择”“自由意志”,但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向不够理想的大环境的妥协。
这么看,因无法找到工作而被迫失業,或自认为降低尊严与个人价值屈就的大学生们,是否同样应该被相信全然出于个人自由意志?
任何时代,个人选择都是离不开环境的,个人对内的自圆其说,与对外的解构和立场,都不该忽视大环境这缸浑水。
鲁迅在《孔乙己》里描绘的,是一个具体的、把人逼成“似人非人”的凉薄社会,而我们在现实中唱哀的,却更多是抽象而不准确的、所谓“眼高手低”的青年观念。
将对“孔乙己”的自喻和自嘲,全部归于个人的浅薄与短见,实属曲解了鲁迅的良苦用心。
现代社会的真正悲剧,是十数年苦读教科书,却仍然没能弄明白孔乙己真正的寓意,是孔乙己仍然可以被当做“再读已是书中人”来唏嘘自嘲。
可笑的不是孔乙己
评价一个虚构小说中的人物,不可能脱离作者来谈论。
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一个旧式社会的注脚,也是注定要随着旧时代消逝的人物,但对于孔乙己,鲁迅的态度,怜惜是大于嘲讽的,是“哀其不幸”大于“怒其不争”的。
作为清末民初的标准读书人,孔乙己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却考不上秀才,因为没有其他营生,他的生活窘困潦倒,不拖欠酒钱,却偷书度日。迂腐懦弱的性格里,倒也有着温良的一面。
这样一个人,的确不讨喜,但要说恨,其实也是恨不起来的。
真正可恨、可笑的,是与孔乙己处于同一个环境,且某种程度代表着大环境腐变的另一些人。
小说里孔乙己一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出场,鲁迅就将他置于一个具象的情景里:鲁镇酒店里,“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这无疑是一个充满冷漠与凉薄的、围聚乌合之众的环境。“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孔乙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地位的读书人孔乙己,对他人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文人、清末的科举拥护者,“唯有读书高”的古板进仕思想在孔乙己脑海里根深蒂固,但这种思想惯性,同时也在彼时代其他大部分封建文人脑海里根深蒂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