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写作”与高龄少年的书写冲动
作者 李兆忠
发表于 2023年6月

天资出众、才华横溢的文人作家步入老年,由于心性、学养的差异,通常分出两种:一种绚烂之极归平淡,铅华洗尽,由博返约,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另一种锦上添花不餍足,老夫犹发少年狂,任情恣意,忘乎所以。

以上感想得之于王蒙的“非虚构小说”《女神》。2016年,王蒙在《人民文学》推出这篇小说时,年八十有二,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已故多年的前辈文化人,孤迥不群、鲜为人知的才女陈布文(1920—1985),是“女神”的人物原型。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自名为“非虚构”的小说,却采取魔幻兼意识流的手法。小说一上来,时空翻转,玄机暗藏:1996年夏秋之交,“我”出访欧洲,在风景优美的瑞士日内瓦湖边,邂逅一位似曾相识的东方淑女,引出三十九年前的往事——1957年夏,一封神奇的来信,一通清脆爽朗的电话……

日内瓦成为叙事的起点,是基于这样的想象:周恩来曾在那里开过会,他是陈布文的儿子张郎郎的救命恩人,陈布文又做过周恩来的机要秘书;弥留之际,陈布文对家人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好。我没有不好。只是想去一趟日内瓦,看看周恩来当年开会的地方。”这暗示:陈布文去世后,灵魂飞向日内瓦,转世再生,遂有十年后“我”与女神在异域的“神遇”。

细读文本也可发现,小说中关于陈布文的叙述,除了她的三两篇作品,三两封书信,再加张郎郎《大雅宝旧事》中的现成素材,其余都是出自作者的想象。而且,这种想象与事实有很大出入。比如,第十二节写陈布文照顾完孩子入睡,自己尚不能入睡时,就会背诵郭沫若的《女神》“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要去创造个新的太阳”,而现实中的陈布文,并不喜欢郭沫若的作品,她喜欢并经常吟诵、手不释卷的是鲁迅的作品。比如,同节写陈布文苦中求乐的“快乐哲学”,挥毫书写“我快乐”“其乐无穷”“我快乐”“我是快乐的”“当然,我非常快乐”“快乐无它”的条幅、横幅和斗方,现实中,陈布文从不书写这种内容,她喜欢书写的是鲁迅的诗句,如“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古人的诗词格言,如“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一片冰心在玉壶”之类。又比如,第十三节写陈布文1952年主动退职的“英明”,而事实却是:1950年至1954年陈布文先后在北京市男五中、女四中任语文教师,业绩卓著。1954年积劳成疾,病卧数月,因未去女四中领薪水,加上递交的中医病假不合规定,校方作“主动离职”处理,申诉无效,从此变成“家庭主妇”;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陈布文仍在为此事向有关部门申诉,未果。(参见《春天的来客——陈布文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还有陈布文之死。也许是为突出“让我自由自在地凋谢吧”(一位著名评论家对《女神》的赞语)这一浪漫的“临终美学”,作者不惜笔墨,描写她于逝世前一个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独自一人登临景山,饱览美景后向人世告别,写她“身轻如燕,步健如飞”,“飞快地爬上每一个亭子”,“没太费力到达了景山的奇峰”,“看得五体投地,想好好地哭一场”。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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