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8日下午,我第一次去拜访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东亚科学史图书馆馆长莫弗特(John P. C. Moffett)老师,并参观了研究所和图书馆,之后莫老师便让我自由浏览。我在翻阅李约瑟的文学藏书书架时,发现了角落里放着一些尚未编目的纸质材料。其中有个不起眼的褐黄色牛皮纸信封,信封上贴有李约瑟的助手王铃(Wang Ling)的名字,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打开,发现是一叠厚厚的英文文稿,用打字机打印在整齐的A4纸上。第一页纸标注Chapter I (第一章),文字开头第一句便是:“The Philosophy of Lao Chang was based upon money and the principle of ‘three’.” 这句话看起来颇眼熟,我想了想,好像正是老舍在英国写的长篇处女作《老张的哲学》的著名开头:“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我迅速翻了翻,这个英文稿子共三百多页,结尾中英人名对照的索引(Index),从“Chang Cheng 张成”“Lao Chang 老张”“Chao Szu 赵四”再到“Li Ching李静”,还有“Li Ying 李应” 和“Wang Te王德”。再瞧瞧,全稿四十五章齐全,看来的确是《老张的哲学》英文翻译稿无疑了!
唯一让我感到迷惑的是,此译稿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并不知道译者是谁。但当时我就感觉这已是一个极有趣的发现,于是立刻告诉了莫老师。因为在我印象里,《老张的哲学》似乎确然并无已出版的英文译本。我记得在王德威教授的《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Fictional Realism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Mao Dun, Lao She, Shen Congwen)和安妮·韦查德(Anne Witchard)《老舍在伦敦》(Lao She in London)这两本书中,当论及《老张的哲学》,引用原文时,都是作者自己翻译成英文,并无现成英文译本可引,这让我基本确定了这个译稿应该没有多少学者知道或者亲自读过。翻查资料,发现关于老舍著作英文翻译之情况,舒乙先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总结:老舍先生的主要著作都已有英文译本,只有早期的长篇《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小坡的生日》以及《文博士》《火葬》没有英译本。这也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这份译稿重见天日,无疑是对老舍翻译研究资料的一个有意义的补充。
一、 译稿字迹分析
此翻译稿无署名,因此不能确定译者是谁,文本也都是打字稿。但仔细看这份译稿,有一些细节值得注意,或可帮助我们推测译稿背后的故事,找到一些可能暗示作者身份的蛛丝马迹。首先,这份稿子上我们发现了三种不同的手写修改字迹,有可能是三位不同的批注者留下的:
一、批注者甲使用鉛笔,但在译稿上留下的基本是一些符号,而不是修改和批注意见。推断:(1)这有可能是译者本人字迹。因为每一章中的尾注,都以(*)星号逐条表示,但星号并不能用打字机打出,全稿的每一个尾注星号都是用铅笔加在纸上的,这个工作非译者本人不能做。在八十六页之前批注者甲使用的是粗铅笔,八十六页及之后是细铅笔痕迹。(2)脚注是批注者甲(译者)所写。我认为译者很可能是一位中国人而非英文母语者,因为在文字中常常流露出中国特色的语法和思维。我在此仅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译稿第八十页的脚注,批注者在介绍袁世凯的时候,是这样说的:“Yuan Shih Kai was the first president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Later he wanted to be an emperor. One of the revolutionary leaders rose against him. Then many others joined him. When he found that his scheme failed, Yuan Shih Kai died in despair. –Tr.”简要翻译成中文即是:“袁世凯是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之后他想成为皇帝。一位民国革命领袖起而反抗他。接下来很多人都加入了他(的抗争)。当他发现他的阴谋失败之后,袁世凯在绝望中死去。 — 译者注。”这个脚注的表达一连用了四个代词”他“(he/him)。虽然熟悉民国历史的读者知道,第三个“他”应该指的是前面的“民国革命领袖”蔡锷,而不是袁世凯,在中文中这样的代词指代法可能语义还是基本清晰的,但英文读来却会出现很大混淆:很多人加入了“他”,这个“他”是指袁世凯呢? 还是指蔡锷? 这种代词指代不清以及文中其他地方出现的语法问题,让我觉得作者是非英语母语且来自中国背景的可能性比较大。
二、批注者乙字体娟秀,字迹是淡蓝色细钢笔。字体写得相当细小(单个字母最多一毫米见方),风格精致。批注者乙的字迹跟批注者甲不同,两者应该不是同一人。批注者乙仔细地修改和更正了译稿多处的问题,一些是笔误或语法问题,一些是错译或者漏译,仅举几例如下:
(1) Lost his money改为memory(原文:记性) 。
(2) Five (添加数字) hundred years。
(3) Nominal school改为 Normal school (原文:师范)。
(4) Colt改为Little horse (原文:小马)。
从这些修正中我们可以看出,虽然批注者乙未必百分百是中国人,但其对中文和中国文化的掌握是较为充分的。而且,批注者乙对《老张的哲学》中文原文也是非常熟悉的,不然无法做出上述校对改正。
三、批注者丙(未必真的存在,可能与批注者甲是同一人)。批注者丙使用一支深色墨水钢笔。全篇译稿的Wade-Giles romanization拼写的抑扬符号(如ê音上的^)和重音符号是用这种笔迹加上的,因为打字机无法打出这些符号,所以只好一个个用笔加上。
接下来,自然想到拿这些已有的字迹和一些明显的可能译者人选的字迹比较。比如,会不会是老舍本人的翻译?老舍当然有亲自参与翻译自己作品的先例(如《四世同堂(The Yellow Storm)》和《鼓书艺人(The Drum Singers)》,但翻译稿上的英文字迹并不像老舍本人的笔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