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嶙峋
作者 傅钰棋
发表于 2023年6月

封玥钻进副驾,笑着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驶出养老院,她哼着歌,笑容一直在脸上。我说你不用笑。她撇嘴说我哭要得不?车子从盘山路下来,她已泪流满面。

一个月前,接近零点,微信突然响起,封玥莫名其妙地说,我爸十多年没联系,昨天他来电话,我心情好就接了。结果是医院,说他脑梗住院,还伴有小脑萎缩老年痴呆。短期记忆模糊,长期记忆还记得我,竟然以为我和他感情很好。真是烦死了。犹豫着怎么回复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内容,她一定是非常烦躁不安到失去理智,才会找我来说。我和她很久没有联系,拿着手机,我也烦死了。

如果没记错,我是去年夏天拉黑她的。她朋友圈发了一条在健身房练习臀部的照片,照片里出现一个浑圆的屁股,穿着紧身如皮肤的裤子,我当时正在地铁上准备去上课,心里一阵反感,在微博写下一段话:不理解那些在朋友圈晒自己屁股的人,要干什么?两个小时课程结束,我打开手机看见封玥给我的微信消息,她连发了三条:干什么?勾引男人啊?咋啦?

之后我们在咖啡店相遇,她见我进店也不尴尬,继续和老板有说有笑。我走到老位置坐下,她跟过来拉开椅子也坐下,我没搭理她,她递上一根烟,我说不要。她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老板和我相熟,走近问封玥:你得罪她了?她仰头对着老板笑嘻嘻地说:把我拉黑了,因为我在朋友圈里晒屁股。我一句话都没接,完全没必要解释,事实如此。老板倒局促起来,走到操作台才放声问我:拿铁?

咖啡馆是一座三层的独立老楼,以前老市长的房子,一楼是西餐厅,二楼是咖啡馆,三楼是花台,养了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叫莫林,一只狸花猫叫茉莉。二楼改成全落地窗,窗台架上一排铁质花台,摆满了一盆一盆的鲜花。老位置并不靠近窗台,我俩在阳光没有覆盖的角落,自成一体。她摆弄着手机,不刻意,我定眼看着远处的楼宇,也是横着心看她准备干吗。她开口:我现在上班了,给这家店写公众号,儿子大了花钱。她儿子已满周岁,父亲是谁我至今不知道,她当时结婚很突然,她每次结婚都很突然。第一次结婚,是和她初中同学,之前一直没联系,同学会接上头,两个月后领证,住在她租住的一室一厅小房子里,大概有小半年。给我电话说要办酒席,可酒席的地点根本不算酒店,我没问。离婚礼不足十天,收到群发消息:取消婚礼,深感抱歉。多一句解释都没有。我下了班给她拨去电话,她已经在喝酒。赶到吃饭的地儿,她倒在一个女生的怀里,抽抽泣泣。我坐下就说:抽哪门子筋?她坐起,抹一下脸上的泪:我从来没嫌弃他家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没事,我自己租房子结婚。我也不在意他家连两万元的酒席钱都出不起,我自己准备了十万元的嫁妆。但我就要求能不能买一对婚戒,真的那种,他就和我翻脸了。

她离婚没多久,我生日,朋友们在KTV给我开了一个包间,叫来了省台的新闻主持人,朋友都知道我和他交往甚密。当天玩得尽兴,凌晨散场,封玥拉着我说:咱俩去开个房吧。躺在酒店,她对我说:吉祥,你知道我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想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只要有个孩子就行。黑夜里,我听着她的鼾声,有一个瞬间,我感觉我能理解她,只有一瞬间。

两天后,男主持人给我发信息说封玥约他吃烤肉,问我去不去。我愣在路中央,脑子里全是脏话。几天后,她出现在高中同学会,笑盈盈地朝我走来,我看着她的笑脸,毫无愧疚,想起高中那年她被外校的女孩子殴打,我在学校操场找到嘴角还有一些血印的封玥,她看着我还是笑,阳光透过树叶投射在她脸上,我竟然觉得有点圣洁。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我没有爸爸,没人教过我。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可是有一天父亲消失了。她独自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那时候她才读初中。没过多久,有人上门收走了房子,把她赶了出来,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去做传销。只能到母亲那里寄人篱下,每天忍受继父的面无表情。操场上踢球的男同学们已经离去,阳光只剩下一点点,随时准备收尾,她站起来开始追着式微的阳光奔跑,我依然在原地躲避着太阳。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其实我和爸爸也很疏离,我们都一样,在一个缺失爸爸角色的家庭长大。她反驳我:不,你上次被抢手机,你爸爸调动了整个城市的警车,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我哑口无言。有区别吗?我一直在想,我从不敢对人轻易提及家庭,每个人对我家都充满好奇。父母分居那么久不能离婚,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要一起出席重要场合,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我也要演,演一个叫“吉祥”的人。

我能感受一些微小的分寸在我和他人之间弥漫。幼童时期,和大院的小伙伴疯闹,我自己不小心摔出鼻血,小伙伴却被大人责骂。读小学,班级制度是每周更换座位,而我一直坐在最中间,老师给其他同学的解释是:吉祥天生视力不太好。初中被选上团代表去北京开会,同去的另一位男同学不待见我,和他说话时,他的眼珠会不自觉地翻到我头顶,那一瞬间我不清楚这样的荣誉是我努力的成绩抑或老师的格外优待。一直被关注着一举一动,被框在一个规则里面,像穿了超级贴身的衣服,特别难受。起初,我还有朋友,渐渐地疏远,因为总有人在背后提醒我和大家,怎么相处怎么玩耍。到了青春期,我连穿一条短裙的权利都没有,家人会说:那样不端庄。初见封玥,她笑着说:你好,我叫封玥。你呢?我警惕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封玥朝我翻了个白眼,把身子微微侧开,我小声地对她说:你好,我叫吉祥。

这一幕从我脑海一闪而过,朝我堆出一脸笑容的封玥,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八岁,她还是站在阳光下,用一张笑脸面对所有的同学。我很轻易就能理解她,但内心里,我无法原谅一个人反反复复在同一件事情上出问题。我选择离开这样的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笑容还在,眼神却失去光泽。

我屏蔽了她的朋友圈,换了自己的生活轨迹,刻意不相交。可是她的消息,总是在无意间传来,有同学来问我:封玥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她做到了。

幾个月后她给我发来邀请参加孩子的满月宴席,和我去北京上课的时间冲突,我选择去北京。第二段婚姻她依旧没有婚礼,在儿子照片中,我看见她无名指上有戒指。关于第二任丈夫,她闭口不谈,我也绝不打探。所了解的是,他们的婚房是封玥自己的小居室,她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房子,装修得很简约,我去过一次。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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