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特别地照顾母亲,虽然那些年,她依旧健壮,一个人在家,种植了所有的庄稼,还新开了许多荒地,每年的农作物收成,远远超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但我依旧怕她饿着,怕她冻着,怕她委屈,总是顺着她的脾气,与邻居、族人争吵,逐一结怨,事后又偷偷地挨家挨户道歉。她现在老了,我在城里给她买了房子,让她住在妹妹的身边,便于照顾。还给她开了银行账户,存够她根本用不上的钱,虽然她是文盲,连取钱都不会。
我时时怕她不好,怕她不测,最怕她死了。
这种怕深入骨髓,甚至在梦里,现实中做的一切,我依旧在做。
我的叔叔和舅舅们,还有一些老人,他们都知道,我们母子性格完全不合,很难和平相处,三句话就会吵起来。事实上,母亲对我所有的付出丝毫不领情。有一次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以后她不用我管,死了也不用。而我在青少年时期,也曾多次产生报复她的念头:辍学,离家出走;或者去当兵,战死沙场;或者出家,断绝尘缘。之所以这么想,只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毁掉我自己,就是断绝她的希望。
三十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故乡人人夸我孝顺,这种道德上的加持,自然给了我鼓励,但对于我这样敏感多疑、长于分析甚至能梦中解梦的人来说,基本上不会影响太多。我懊恼自己的软弱,曾反复细数她在生活上与工作上带给我的困扰,将她与同龄人相比较,以她享受过分的“福分”和没有为我们小家庭尽到义务而形成的亏欠为由,试图形成新的怨恨,稍解我的纠结。大舅生前对我说过,大意是一切可以选择,母亲则不能,但她既然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必太在意。我知道,他话里有话,除了要我接受现实,也似乎隐藏有鼓励我放下道德包袱,不必那样的意味。但我做不到。
在疫情期间,这种念头开始变得强烈。无休无止的封控,让我身心俱疲,而母亲在故乡小县城,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顾及我们对她的担忧。人各有命,我对自己说,然而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跟以前做过的无数次的梦有所不同。
依旧是在夜里。一片漆黑,比棺材里还黑;一片安静,比坟地里还安静。这么说,不是我的修辞夸张,是我的确感觉我刚从那逼仄而可怕的空间逃脱,穿行在坟地里,奔跑在荒野间。一些故人例行出现,强行与我同行,并与我搭话,我知道他们死了,依旧在一些空荡荡的破屋门前经过,屋子的主人也早死了,或新死。大门敞开着,有看不见的力量将我往里拉扯。我艰难地跑过去,它们却在背后死死盯着我。我奔向村庄,是飞奔,要飞起来,奔向我的老屋。我听到了对面山道上传来二踢脚炸响和敲锣打鼓的声音,是有舞狮子的队伍正在靠近。这是不祥的声音,我父亲去世前,我连续做了这样的梦。舞狮来,村里就会有人死去。
整个村子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一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我冲进了院子,院子空荡荡。我飞奔至老屋房前,房子里外漆黑一片。我冲到母亲卧室前,咣咣敲打窗户,几乎要将窗棂敲断。我心跳砰砰作响,预感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好像许多年过去了,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屋子里才有个声音发问:“是谁?”听到这个声音,我感觉“轰”一声巨响,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然后自己也突然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