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玻璃穹顶与格栅幕墙落在大理石雕像上,在他们的鼻翼、肩头、脚踝那里敷上一层明亮的反光。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陈冲驻足于此。她忽然听见流水声,闻到硼酸香皂的味道,想起一些夏夜和一个人,是母亲。在诸神队列前以记忆接驳童年一帧日常,这样体会生命的方式如果不是诗,又是什么呢?
没有读到陈冲的文字前,她随口讲出的一句已让我认定这位明星趣味感受的不俗。访谈中她提起贝托鲁奇,说:“他是在日常生活中能看见诗的那样一个人,我喜欢那样的人。”诗从来不只是文字的分行站立。诗是转折,是沉默,是颠簸,是宁静中的风暴,庸常里的惊奇。而“看见”一个人在日常中“看见诗”,这样的感受如果不驱动于诗,又是什么呢?
后来读她的文章,近两年的专栏连载①,逾二十万字的细密记忆款款展开目前,明白了她对生命经验中“诗”的偏爱来自哪里。“我从小脸皮薄,羞于在人前流露感情,还惧怕人群,不是一块演戏的料。”(陈冲:《“一号人物”》,《上海文学》二〇二一年第七期)自在又清澈,文章起手透着惊艳,又非耀目之美。陈冲在用自己的声音书写,音色音量都妥帖,而在写作里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容易的。再往下去,一束束记忆光柱裹着往事的尘埃清晰起来。她的叙事充满文学细节而并无文学腔调,诚朴天真之气游走字里行间。在婉容皇后、红玫瑰、林大夫那些具体面容身形的后面,我好像看见另一个陈冲。
很多年前,大约是摘掉扁桃腺的那天,姥姥从阁楼一只小皮箱里取出连环画《哈姆雷特》给她看。星宇浩渺,人的存在奇迹又孤单,那一刻起,病榻上的小孩开始了接收奇妙信号的旅程。后来的很多年里,在日复一日的日常,在人生或重大或细小的事到来发生时,当她“吉普赛人”般随着剧组的“大篷车”漫游于世界,在工作空档的休憩片刻或途经城市的某间旧书店时,那个为“另一个世界”、为“远方”所激动的小女孩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体。她持续而沉静地接收来自“文学”的信号,在书本,也在生活。
现在,文章来到眼前,出自一个以写作回应漫长接收、以文学的方式接近并翻译生活的叙事者。而识别作者,首先要掩住她的耀目。何妨忘记大银幕前那些角色与一张熟悉的脸,随她回到房车一隅那些独捧书本的时刻,回到大篷车将对一整个未知世界展开周游的起点,回到一张书桌前。当世界置身某种湍急语境,她选择回到记忆,应答此刻。那个对艺术保持天真好奇的演员和导演,这一次,以书写兑现关于叙事的笃定、欲望与迷恋。
何止不俗,写作者陈冲出场了。
一、帧与行
银幕边框外,陈冲有一个与画面平行的文字世界。
文学阅读、文学趣味、文学感觉,这些为文学读者习焉不察、被文学事实轻易淹没的词语在遇到陈冲的文字时,竟不断浮现眼前。我相信,她的审美构成里,“文学”是一个份量很重的存在。公开谈论文学经验会让人有一点羞赧吗?她大方地、郑重地、严肃地说到文学,写与里尔克、黑塞、威廉·布莱克、契诃夫相遇的生命时刻,以叙事不断擦亮这一艺术形式可能被珍视的理想状态。暂且忽略陈冲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读书时的英美文学专业吧,在我偏狭的认知里,文学史知识依赖习得,文学研究需要专业训练,而文学感觉,却与一个人对自我的想象、要求和愿望有关。
读书读剧本,写信写文章,和文字的交道与亲近赋予她一种文学气质。我以为,她镜头语言里透出的滋味也与这份艺术感觉有关。一帧一行皆为叙事,她无疑热爱创作,并且,期待定格与句点之后神思的延宕。生活的附丽,经验的翻译,从心的愉悦——文字包含并大于这一切,它带来一个人面对外物同时面对自己的时刻。这个时刻对创作者总是重要的。
其实写作很早就发生了。一九八二年第二期《青春》刊出短篇小说《女明星》,《小说月报》当年第四期转载了这一短篇,落款作者简介这样写着:
陈冲,女,二十岁,电影演员,这是作者的处女作。②
这是一篇有“声音”的小说,它在嘈杂与消音之间跑动,那个刚刚成为“女明星”的女孩在两种心绪之间徘徊。小说里遍布着意识流般的恍惚一刻,在去往“他”家的短短路上,女孩回想着体会着成为明星的潮热和忧伤,也思索着探问着作为“人”的限度与复杂。陈冲二十岁时的那支笔便是文学的。大约在小说写出前后,一张照片定格了一个“写作”的瞬间。玻璃窗格自屋顶垂落,落地书柜摆满了书,打字機前的女孩正手指触键,坐在一片端正和安静的中央,照片内外都等着键钮揿下。那个女孩在写着什么我不知道,差不多四十年后,读到了她的文章,其中一些细节是这样的:
写贝托鲁奇和演员说戏,发现他“属于那少数会用动词启发演员的导演”;写剧组生活,“拍电影的人就是一种吉普赛人,摄制组就是大篷车”;写云的样子,是“交响般的云彩”;写童年的傍晚回家吃饭,孩童们草坪上“退潮”般跑散。访谈间她还说过这样的句子:“我喜欢那些没有实用性的激情”,“我迎合的时候,总是不够流利。”凝视瞬间,命名状态,拣选词语具有想象力并且准确,她在以文学的方式转述发生。好像理解了多年前照片里的那份天真并审慎,和文字相处时,她一定是愉悦的。
是比喻又不仅比喻,在识别又溢出识别,陈冲拥有文学感觉。“文学感觉”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日常总悬浮着各种颗粒,它们携带别的意义和气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文学感觉大概是拥有端详那些浮游的细小的能力,并在它们掉落、淹没、消逝之前,被看见,被命名,被记忆。它关于抒情想象,更在觉察洞见,包含识别与转译的能力。不仅是意象寻找词语或情绪捕捉表达,陈冲的文学感觉更在她的观察视角,是审美的、漫游的,是将无关衔接为有关,是从这里去向远方。而细小表述只是写作者认知的小小投影,文学感觉之于陈冲的作用力,更在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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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十年前,她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感到震惊和兴奋,在电话里跟我感叹道,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我听了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陈冲:《悲伤是黑镜中的美》,《上海文学》二〇二二年第九期)
母亲的那份激动,是为文学本身。那年她将要八十岁。只是文学阅读,也只能是文学阅读将敞开这样的幽微隐秘。若干年后,当陈冲从亚马逊账户上看到女儿在读她“年轻时代迷恋的书,就有一种欣慰,觉得在精神上跟她很近”(陈冲:《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上海文学》二〇二一年第八期)。有一种理解,是由文学背书的。她与姥姥、母亲、女儿的精神世界里,有一座由文学建筑的小小国度。读小学时,陈冲曾随姥姥去南京,那是一次纯粹的旅行,在一个几乎没有旅行的年代,她朦朦胧胧第一次置身一种“轨道”外的生活。途中她取出笔记本请姥姥帮着记下沿途所见“豪言壮语”以便用在作文里,姥姥看着抄录对她说:“你不需要这些豪言壮语,一个字可以讲清楚的事,不要用两个字。”(陈冲:《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上海文学》二〇二一年第八期)
简洁、准确与趣味隐约作为准则降落在一个人开始以文字打量世界的起点。而敏感于文字只是识别叙事的具体单元,漫长时间里,文学将向她敞开无限丰盛驳杂,提示着去往远方并回到自己的秘密。
如果说早年写作尝试还带着“想象的文学语言”的调子,到了“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专栏,文字已回到陈冲“自己”的聲音。她知道用什么样的音量音色叙事,这是文字能力。陈冲绕开记忆书写容易滑向的感伤,音色不似大提琴而更像长笛,有种自远渐近的明亮,还有与空气擦动的微微噪响,好像时间贴身而过。尽管我提醒自己这是独立的作品,进入文本依然被与“电影”有关的艺术要素提示,“帧”与“行”的互文里,有陈冲的风格。
她有类似“长镜头”的叙事气质。祖屋记忆是被一帧画面激活的。朋友发来照片,她一时没看出是哪里。背景里的钢窗框作出提醒,她恍然看见曾经总是趴在窗口的“妹妹”。顺着妹妹的眼睛,她看见父亲踩着脚踏车穿过一片草坪出现在弄堂口,头顶着牛皮纸包带着稀缺的食品和日用走进家门。像一道移行的光线来到祖屋内部,陈冲用一个漂亮的长镜头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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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进如烟的往事,隔着身边浮动的尘粒,看到那栋童年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