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人类生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原本的现实世界,一个世界是传播的舆论世界。
现实世界不依赖于人类而存在,每个人都可以直接接触它、观察它、认识它。但人类同时还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就是传播到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它不是我们目睹的世界,而是别人用电话、报纸、电视、微信等各种媒介(不一定是大众媒体)传播给我们的世界。它必须依赖于人类而存在,人类关注了它,它才存在。舆论是关注的表达与聚集,一个事物,哪怕它已经被传播,但如果不被关注,它就不在舆论的世界里。
这里要区别两组概念。第一组概念是舆论与传播,舆论是传播,但传播不一定是舆论。第二组概念是舆论世界与传播世界,舆论世界是由关注聚集构成的,传播的东西只有变成关注的聚集,才能进入或组成舆论的世界。传播世界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指的是由传播行为组成的集合,它分成两部分:实现关注聚集的那一部分传播,属于舆论世界;没有产生关注聚集的另一部分传播,仍然属于现实世界。所以,事实上并不存在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所谓的传播世界,传播一旦组成世界,那就是舆论世界。舆论世界是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唯一的世界。为了避免混淆及行文方便,本书不采用“传播世界”这个概念,如果将传播与世界组合使用时,全书仅指代“舆论世界”。
“两个世界理论”指的是:人类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与舆论世界中,两者互为逆世界。正如物质有反物质一样,舆论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反世界。舆论世界按照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规律运行,它并不完全源自现实世界,并通过对舆论主体的影响而对现实世界进行反作用。
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这是舆论学的开山鼻祖李普曼最重要的学术创见。李普曼用的概念是“虚拟环境”。在《公众舆论》一书中,李普曼这样写道:“追溯既往就可以看到,我们在认识我们仍然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环境时是多么的迂回曲折。”“我们尤其应当注意到一个共同的因素,那就是楔入在人和环境之间的虚拟环境。他在虚拟环境中的表现就是一种反应。然而,恰恰是因为那是一种表现,那么产生后果——例如它们是一些行动的地方,就不是激发了那种表现的虚拟环境,而是行动得以发生的真实环境。”
人们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虚拟环境来认识现实环境?李普曼的解释是“直接面对的现实环境实在是太庞大、太复杂、太短暂了,我们并没有做好准备去应付如此奥秘、如此多样,有着如此频繁变化与组合的环境。虽然我们不得不在这个环境中活动,但又不得不在能够驾驭它之前使用比较简单的办法去对它进行重构。”
李普曼的意思是:我们现实的环境太大、太快、太复杂,人类没有办法直接把握它,于是创造了一个简化的虚拟环境来间接地认识它。这个环境虽然是虚拟的,却会刺激人类行动,这个行动的后果不是虚拟的,而是真实地发生在现实环境,并影响和改变着现实环境。
李普曼“两个环境说”就是“两个世界理论”的前身。我认为,李普曼之所以可以傲视之前包括黑格尔、卢梭在内的所有舆论研究者,被称为舆论学之父,就是他提出了一个“虚拟环境理论”,这是“舆论世界论”的理论雏形。
李普曼的“两个环境说”与我们的“两个世界理论”都认为人类生活在两个空间,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李普曼的空间用的概念是环境,我们用的概念是世界。
第二,“两个环境说”的虚拟环境,主要指的是媒介环境,媒体是虚拟环境的制造者;“两个世界理论”的舆论世界,却指的是由关注聚集而建构的世界,任何个人与机构都可以制造或引发关注聚集,他们都是舆论世界的制造者。
第三,“两个环境说”里的虚拟环境是媒介制造的,它可以不依赖于具体的每个人的行动而相对独立存在;但“两个世界理论”的舆论世界却有赖于每个人的行动——关注,如果没有关注的聚集,舆论世界就不复存在。
但无论如何,李普曼是“两个世界理论”的开拓者。《公众舆论》一书被德国学者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称为“启示录”。我以为李普曼给人类带来的最伟大的启示是:舆论不仅仅是一个现象,它还是一个世界(环境)。
可惜的是,没有多少后人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值得致敬的人不多,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算一個。在她的沉默的螺旋理论里,人类生活的第二个空间,被描述成“意见气候”,类似我们说的“舆论的世界”。
李普曼把“虚拟环境”约等于“媒介环境”,这给后人带来了误导。时至今日,舆论学研究往往把舆论当作大众媒介,当作民意民调,当作宣传公关,当作管理客体,当作引导对象……当作各种各样的东西来研究,但就是缺乏把舆论当作一个世界来研究。
如果说从前的舆论学研究有误区的话,最大的误区就是没有把舆论当成一个世界来研究,没有把舆论放在两个世界的关系框架中研究,没有把现实世界作为舆论世界不可或缺的参照物进行比对研究。就舆论研究舆论,捡到篮子里就是菜,这样的盲人摸象,当然发现不了舆论的本质。
现实世界里,人们通过自身直接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对生活世界的认知绝大多数来自传播。比如,大家知道唐朝李白写诗,北京有一个动物园老虎咬死了人,美国总统对中东问题发表谈话,印尼发生了地震……所有的这一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亲历,即便亲历也无法看到全部,它们都是别人传播给我们的信息。如果这一切没有被传播,或者传播了没有被关注,那么,它们仍然属于现实的世界,而不是舆论的世界。
现实世界是人们可以直接感知的真实世界,但仅靠感知获取的信息跟信息总量相比是微乎其微的。舆论世界是信息的二手货,甚至是N手货。可是人们却不得不通过它来认识现实世界。麻烦的是,这个二手货或者N手货,居然占据着人们信息总量的绝大部分。
虽然所有的二手货都是值得怀疑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彻底的怀疑。不仅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更没有时间。如果一个人对所有传播来的信息表示怀疑,都要亲力亲为去一一验证:唐朝有李白这个人吗?我要穿越去看一看。动物园真的老虎咬死人了吗?我要去找证人。新闻稿里的美国总统说的话是真实的吗?我要调查一下。印尼真的地震了吗?我要去实地考察一下……这个人就是疯子。
传播来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日日在更新,时时在更新。除了少数带有明显破绽的信息,再除去攸关切身利益必须亲自核实的信息,绝大部分人都会假定它是真的。否则,我们将在现实世界寸步难行。
对传播来的东西,我们无法完全信任它们,却不得不依赖它们,而且我们没有条件一一验证。这是多么可怕、多么危险的事情!
我们必须确认:这个传播过来被人们关注的舆论世界,到底能不能全面、真实、本质地反映现实的世界。
人们可能乐观地想:一个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可能是片面的;一个空间域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可能是局部的;一个时间段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可能是不成熟的,但人类对现实世界认识的信息总量,应该无限接近全面、真实、本质的现实世界。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信息总量可以被称为人类的记忆、知识或者文化体系,但并不能叫作舆论世界。换言之,舆论的世界并不是由人类的信息总量构成的。信息的产生、记忆、存储,并不等于传播。即便是信息的传播,如果没有形成关注的聚集,也不是舆论的世界。
硬盘与视窗,是人类信息总量与舆论世界最好的比喻。人类的知识或者信息,存储在人类的“记忆硬盘”里。一个信息没有进入视窗,人们可以看到的信息载体充其量是一个硬盘物体,只有进入到视窗的信息,才是人们身处的舆论世界。否则,它们都在舆论世界之外。由此,我们可以从舆论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出发,推导出舆论世界反映现实世界的四组特点。
一、舆论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既是有限的,也是竞争的
舆论的世界貌似很大,其实很小,它就是人类一个个视窗的叠加。这个星球每天发生的事情难以计数,能进入人类历史记忆硬盘的为数不多,最终能够进行传播的记忆则是时代的传播内存,它与记忆硬盘相比,容量更少得可怜,而最后进入人们视窗的信息才是舆论的关注。
视窗就一个屏幕,而舆论关注的对象,并不仅限于这个星球每天发生的事情。宇宙的、思想的、虚拟的、历史的、未来的甚至永远不会发生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被关注的对象,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被舆论关注的。正在被关注的与尚未被关注的两者一相比,用沧海一粟来形容也不为过,更何况这个“沧海一粟”的“一粟”自身也是无比庞大的。由人类关注聚集构成的舆论世界,好比佛教宇宙观的一个小世界,大千世界才是恒河沙数。
由于有限与无限的矛盾,能够进入“舆论视窗”的微乎其微,“舆论视窗”就是人类的兵家必争之地。注意力是人类的稀缺资源。
信息只有被传播,才有价值;传播只有被关注,才能实现价值。无论是思想家、政治家、企业家、艺术家,都想方设法使自己的信息让更多人关注,只有被人关注了,才能影响他人的行为。注意力是影响力的前提,只有获得它,才能征服世界、统治世界、改变世界。注意力是人类的第一权力。
注意力既是最稀缺的资源,又是重要的权力,难怪舆论世界是有限的世界,是竞争的世界!
二、舆论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既是片面的,也是贴合的
电脑视窗的信息都来源于硬盘,即便是不断更新、海量选择,它都不能全面地反映硬盘,更不要说全球互联的网络了。尽管理论上,视窗信息可以调出硬盘里或互联网的任何信息,但任何信息不等于全面信息。
舆论世界也是如此,它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永远是片面的、局部的、有选择性的。
但舆论世界又是一个个关注聚集起来的。无数人的视窗聚集起来,就可能总体上反映现实的世界,可能是总体上反映现实世界的不一致,也可能总体上反映现实世界的一致。这就是为什么舆论世界可以大致地反映現实世界,甚至有时候可以充分地代表民意的背后机理。
三、舆论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既是表象的,也是确定的
所有的东西,必须涌动到表面,才能被看到。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到海平面,却看不到全部的大海。即使我们借助显微镜,看到的原子、电子仍然是其表象,而不是原子或电子的内部。即便是红外线、CT机的扫描,穿透到物体的内部,仍然是对内部表象的反射。因为任何的观察手段,得到的都是对一个表象的反映,即便其某种程度可以反映本质,但“映”本身,就是显示、表现与显现,其结果还是“像”,不过是用表象的方式映射出本质。无论观察手段可以深入到事物内部的哪个层次,在观察手段的折返点,就是被观察对象的表象。
舆论的世界是关注构筑的世界,舆论关注到的都是表象。因此,舆论是由表象建构的世界。
关注就是关注表面,思考才会思考背后。而思考要被关注,就必须把思考浮上表面来。
关注永远是在视窗里的东西,而视窗就是内存与硬盘的表面。
所有的舆论研究者都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关注到它?或者说它是通过什么方法和路径让你关注的?
如果你不懂得舆论是表面的关注这个道理,就无法把握舆论真正的深刻性。
这里不得不提及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principle),准确地说,“测不准原理”应该翻译成“不确定性原理”。物理学家维尔纳·海森堡于1927年发表论文指出,测量这一动作不可避免地搅扰了被测量粒子的运动状态,因此产生不确定性。因为观察手段影响了观察对象,在一个量子力学系统中,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它的动量不可被同时确定。精确地知道其中一个变量的同时,必定会更不精确地知道另外一个变量。
舆论是关注的聚集,一个事物一旦被关注,关注就影响到事物本身的确定性。舆论世界也同样如此,它无法一五一十地反映现实的世界,而是“测不准”。现实世界是由一种“被污染”“被干扰”或“被扭曲”的方式反映在舆论的世界里。
提及确定性,另一个物理学的实验值得重视,那就是“薛定谔的猫”。它是由物理学家薛定谔于1935年提出的有关猫生死叠加的著名思想实验。在一个盒子里有一只猫,以及少量放射性物质和毒药。之后,放射性物质有50%的概率将会衰变并触发毒药,毒死这只猫,同时放射性物质也有50%的概率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这个实验是把微观领域的量子行为扩展到宏观世界的推演。根据经典物理学,在盒子里必将发生这两个结果之一,而外部观测者只有打开盒子才能知道里面的结果。
这里最重要的关键词就是观测。微观物质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即粒子和波。通常微观物质以波的叠加混沌态存在,一旦观测后,它们立刻选择成为粒子。“薛定谔的猫”使微观不确定原理变成了宏观不确定原理。它对舆论学的直接启示就是:一个事物一旦被关注,那么,它就从本来的不确定,变成了确定。
舆论的世界是一个确定的世界。尽管它并不能准确反映事物的本原,但是一个事物一旦被舆论关注,它就被“改变”成为确定的“被关注”。
舆论世界不能完全真实地本质地反映现实世界,但却是一个可以“确定”地影响现实世界的世界!
四、舆论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既是无序的,也是关联的
舆论世界是一个个关注自然的聚集,每一个关注是自发的,没有统一的口令,没有预设的结构,这样的聚集是无序的。就像一个个视窗连在一起,有组织却没纪律,不管每一个视窗关注什么,最后的决定权仍然是兴趣,就连各个视窗的连接,也是兴趣自然的碰撞,一旦聚集在一起,也是不约而同的。那种期待舆论世界是理性的、有序的想法,基本上是痴人说梦。無序,是舆论世界的天性!
舆论世界虽然是无序的,但各个关注的聚集,却不是简单的堆积。就像一个个视窗,各自独立,但是还是有各种局域网、互联网的线把它们串联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不同的舆论场。关注的连接,有一种特殊的方式,那就是链接。现在我们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关注聚集构成的舆论世界,到底能不能全面、真实、本质地反映现实世界?
答案当然是不能!就像电脑视窗里的信息,不可能全面、真实、本质地反映硬盘信息一样!
舆论的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偶尔是本质的,往往是片面的,永远是表象的。
以红色经典传播为例
所有的红色经典传播,都是弱传播的成功典范。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对于苏联来说,“十月革命”重要的是“炮弹”;对于全世界范围来说,“十月革命”重要的是“炮响”。“炮响”有时候比“炮弹”的威力还大。炮弹的威力只在有限的范围,而炮响的能量却可以借助传播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20世纪共产主义运动在全球风起云涌,首先得益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得益于弱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有两个“全球化”的经典文本,一个是《共产党宣言》,另一个是《国际歌》。
读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想了解其理论的深度就看大部头的《资本论》,若论传播的广度则看小册子的《共产党宣言》。《共产党宣言》中文版本内文14000字左右,堪称共产主义传播的“极简版”——两小时读懂共产党与共产主义!
《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最具传播价值的文本。文章的结束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20世纪最具号召力的口号与标语(slogan)。马克思用这句口号,将共产主义这个当时最新鲜的概念与最弱势的群体联系在一起。从财富的角度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无产者更“弱”的群体呢?一个“无产者”标签,把种族、性别、文化的界限全部打破,让全世界最底层的人民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认同,找到了可以参与的组织,找到了可以追逐的梦想。《共产党宣言》最激动人心的是这句话:“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枷锁,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这是全世界人民的“世界梦”。
《国际歌》是马克思主义全球化传播的另一个经典文本。“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歌词一开头,就是对弱势群体的呼唤,让人们满腔热血沸腾。“饥寒交迫的奴隶”“全世界受苦的人”,让所有被剥削的“底层人民”找到了共鸣点。难怪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工人阶级只要听到《国际歌》熟悉的旋律,就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和同志。
1918年11月,李大钊在《新青年》五卷五号发表《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二文,这是中国最早的马列主义文献。李大钊用“胜利”将“布尔什维主义”与“庶民”联系在一起,将一个来自异国的陌生“主义”和感同身受的弱势群体紧密相连。
五四运动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打下了最重要的基础,那就是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准备了思想基础。1918年11月16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发表题为《劳工神圣》的演讲,他慷慨激昂地宣告:“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一时间,“劳工神圣”成为五四运动最时髦的热词。对劳动者的礼赞出自北京大学校长之口,其传播的冲击力可想而知。蔡元培对劳动者不仅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将其置于“神圣”的舆论制高点。这不是强者示弱,而是强者敬弱!而瞿秋白所写的《赤潮曲》,更是把劳工与共产主义直接联系在一起:
“同声歌颂,
“神圣的劳动。
“猛攻,猛攻,
“锤碎这帝国主义万恶丛!
“奋勇,奋勇,
“解放我殖民世界之劳工,
“何论黑,白,黄,无复奴隶种!
“从今后,福音遍天下,
“文明只待共产大同。”
如果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20世纪最具号召力的slogan,那么,“镰刀斧头图案”就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logo(徽标或商标)。
镰刀斧头图案曾经是苏联共产党党徽、军旗与国旗的主要图案,影响世界历史几十年。叶利钦执政时期,这个图案渐渐消失在国际视野,但在2007年,它又重回俄罗斯军旗。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明确统一的旗帜与徽标。直到南昌起义时,起义部队仍沿用北伐时国民党的陆军军旗。1927年8月20日,毛泽东在以中共湖南省委名义给中共中央的信中郑重提出:“我们不应再打国民党的旗子了。我们应高高打出共产党的旗子……国民党的旗子已成军阀的旗子,只有共产党旗子才是人民的旗子……”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第一次明确提出,必须要打出共产党自己的旗帜,而且这面旗帜的属性就是“人民的旗子”!
1927年9月9日,毛泽东发动秋收起义,部队统一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在毛泽东的策划下,镰刀斧头图案终于出现在中国共产党的正式符号体系里,“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旗”成为中国共产党真正亮出的第一面正式旗帜。
镰刀斧头图案堪称20世纪最具传播效果的设计。镰刀与斧头是劳动者日常的生产工具,也是普通人熟悉的生活用品。将它们重新进行摆放,赋予了这个组合全新的名称和视角,让它们从生产工具变成了政治传播的符号。任何图案都不如镰刀斧头这样的组合能如此清晰地刺激劳动人民的身份认同。而中国工农红军的命名比北伐军、国民革命军这样的命名更接地气、更凸显阶级属性、更容易争取底层认同。试想一想,假如中国工农红军这个名称去掉“工农”二字,还会有这个效果吗?“工农”这个称呼、“镰刀斧头”这个图案最浅显易懂地告诉人们,这支军队来源于谁、属于谁和为了谁。
“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毛泽东在《西江月·秋收起义》的诗词里,给这支军队的符号体系做了最生动的注解与传播。
中国共产党的武装十分重视名称的定语。抗战胜利后,军队正式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人民”这个定语既是强调自己的定位、性质与宗旨,也是一种“弱传播”。中国共产党的军队一直有个别名,就是“人民子弟兵”。“人民”加上“子弟”,军队这个强大的力量始终有着“弱连接”。
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是历史性的巨大转折。在毛泽东的语汇里,他宣告的不是人民解放军打败了国民党军队,宣告的不是中国共产党获得了执政地位,而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是最经典的弱传播表述!“站起来”这个强势表达由于有了与“人民”的连接,获得了最佳的弱传播效果,成为最广泛最深远的传播。延续到后来的“富起来”“强起来”的系列表述,以及如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不忘初心”,中国共产党一以貫之的人民主体性是其始终如一追求的传播属性。
新中国成立后,名称的弱传播继续扩大。所有的强力机构都加上了“人民”二字。且不说人民政府、人民军队、人民公安,就是一些保障单位也都冠之以“人民”二字:人民医院、人民邮电、人民银行等。
我曾经开玩笑:城管为什么在舆论上总是那么被动,可能就是因为城管设立一开始并没有叫“人民城管”。城管的全称,一般是叫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或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或支队、大队),名字中真的没有“人民”二字。
红色经典的弱传播不仅体现在名称、徽标上,还体现在标语、歌曲与戏剧上。
“红军一到,满街鲜红,等于过年。”在革命老区,许多老乡记忆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红军爱刷标语。仅革命老区酃县(现炎陵县)红军留下的标语就多达8473条。刷标语的墙不仅是当时红军的“户外广告”,更是红军重要的“新媒体”阵地。
新的阶层、新的政治力量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与制造不被传统秩序管控的新媒体。当时的红军没有大众媒体阵地,贴标语、发传单就是红军的新媒体手段与自媒体矩阵。在国民党的层层宣传管控下,共产党、红军运用这些更接地气的新媒体和自媒体,与弱势群体的劳苦大众有了更亲密的接触。
红军的标语充分表现出与弱势群体的连接:“红军是为穷人找饭吃、找衣穿的军队!”“红军是工农的军队,工农群众不要害怕,不要逃跑上山!”“红军不拿群众一点东西!”“红军不拉夫!”“工农团结起来反对国民党派款拉夫!工农团结起来反对区公所派兵拉夫!”“工人组织起来,增加工资,改良待遇!工人农民加入红军实行土地革命!”“工农暴动起来组织抗捐军,实行不交捐不还债!”“谁是世界上的创造者,唯有我们劳苦工农!”“没收地主阶级的田地财产,分配给贫苦农民,立即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取消一切苛捐杂税!”“取消国民党的一切苛捐杂税、焚烧田契借约!”“取消百货厘金!”“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财产房屋森林农具,分给贫苦的农民!”“穷人不打穷人,士兵不打士兵,有田分穷人才有饭食”……
田野调查发现,保留下来的不少红军标语有错别字。这与当时红军战士大量来自没有读过书的工人、农民密切相关。这些连字都可能写错的红军基层官兵恰恰最懂得穷人的诉求,他们用最浅显易懂的文字建构起与劳苦大众的“弱连接”。对比当时国民党张贴的一张张布告,满纸通篇的“等因奉此”,半文不白、骈四俪六,你就会明白:谁的传播效果好,谁得民心,谁顺民意。要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全国的文盲比例高达80%。
在红色经典的传播中,歌曲发挥了它不可比拟的传播作用,因为即使认不得字的人也会唱歌。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松花江上》这首歌,抗日的全面动员会是什么状况。土地革命时期的红歌,比如《还我地来还我田》《劳苦工农翻身》,歌名就直击人心。脍炙人口的《十送红军》,没有用“红军做了什么”的主动语态,而是用了被动语态,这种“被动语态传播法”将送别红军的情感表达得千回百转。人民群众成为弱传播的主体,特别是“送别”这个场景,让这首歌超越时代、经久传唱。
抗战时期的红歌经典不得不提《黄河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不是一曲气势磅礴的大作吗?它怎么是弱传播呢?其实,以是否有力量、是否柔和来判断是不是弱传播,曲解了舆论的弱定理。弱者在舆论中的表达恰恰是有力量的,这就是生活中的弱势群体会成为舆论中的强势群体的应有之义。弱定理提醒我们的是,如果没有“弱连接”或“弱处理”的强传播,可能适得其反。因为舆论是靠争取认同来取得力量的,只有争取认同,才能推动关注的聚集。那种以势压人的强势传播得不到认同,所以没有舆论力量。而弱传播形成的舆论聚集,无论是眼泪还是怒火,都有巨大的能量。
《黄河大合唱》赞美黄河的伟大力量与民族的伟大精神,但歌曲一开始却并没有直接着墨黄河的气势雄浑与民族的灿烂文化,甚至没有直接引入抗战的英雄主题。其第一乐章意味深长地采用黄河船夫曲,把最底层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再现,以小搏大、以弱抗强,在此起彼伏的“划哟”“划哟”声中,中华民族不畏强暴的精神获得广泛认同。《黄河船夫曲》也成为各种大合唱最喜欢表演的经典曲目之一。
即便像《大刀进行曲》中“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样的强力传播,我们都可以看到“弱连接”无处不在:“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延安时期,红色经典传播不仅有标语、歌曲,还有了更高级的艺术形式——戏剧。《白毛女》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奇迹。在舆论认同中,“拥抱最爱”与“去除最恨”是巅峰的情感传播。《白毛女》同时唤醒了千百万人的最爱与最恨,每一个底层人民心中都有一个自己最爱的“喜儿”,也都有一个“夺爱之仇”的“黄世仁”。据说当时观看《白毛女》,部队要求战士不能带枪,担心有人入戏太深,很可能拔枪射杀扮演黄世仁的演员。没有什么比仇恨更能聚集人心,没有什么比消灭仇敌更能释放能量。“同仇敌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白毛女》“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主题高度,更把观众的爱恨能量转化为对新社会、新中国美好生活的向往。
1943年,一首由冀鲁民歌曲调填词而成的歌红遍中国,那就是《解放区的天》。最早的歌词是“边区的天”,后来与时俱进,改为“解放区的天”。歌词很简单: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
这又是一个经典的“被动语态传播法”。试想一想,这首歌如果改成“民主政府和共产党做了什么”的事迹大罗列,效果会有这么好吗?这是一首用人民点赞的方式表达的歌曲,一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就胜过千万篇歌功颂德式的文章。
舆论是弱者的武器,好评与差评是弱者最后的传播武器。强者可以剥夺弱者的一切,但剥夺不了弱者的评价。弱者的点赞与差评是最具杀伤力的舆论形式,过去我们往往把它笼统地称为民意。
解放战争期间,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场景,那就是老百姓自发地给出征的人民子弟兵塞鸡蛋。谁都知道在穷苦人家鸡蛋意味着什么。父亲告诉我,在困难时期,半个鸡蛋救了他一条命。记得过去离家出远门,母亲就会提前煮好几个鸡蛋。当一个个穷苦人把给儿子送行的东西塞给一支军队,你就可以从中感受到这支队伍从弱传播中汲取了多大的力量。
这个道理当时的国民党不懂,后来到了台湾还是不懂。其实不仅是政党传播,所有的传播都要明白:弱传播的最高境界不是强者给弱者送礼物,而是弱者主动给强者送礼物。靠赠送、优惠、打折、发红包不可能培养真正的粉丝。强者送一千万的大礼物,不如弱者的一点小心意。能不能达到让老百姓心甘情愿主动“送鸡蛋”,是检验弱传播是否达到最高境界的试金石。老百姓的“鸡蛋”是最珍贵的选票。
为什么“小米加步枪”的共产党解放军可以打败美式武器装备的国民党军队?标准答案就是历史潮流、民心所向。但民心要传播出来,民意要动员起来,传播亦不可不察。解放战争初期,共产党无论在财力、人数、武器装备等方面,都远不如国民党。从“武器”来看,共产党唯一优于国民党的就是传播武器。
如果认真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各个时期,就会发现“弱传播”的主线一以贯之,而传播能力与水平也在不断提升,到延安时期它发生了质的飞跃。共产党的传播从原始自发的传播跃升为品牌传播,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共产党在延安已经全面建立了品牌识别系统(brandidentitysystem,BIS),而且品牌的成熟并没有抑制自发、天然的野性生命力。一个即将夺取全国政权的政治组织已经呼之欲出!
决定革命成功、社会进步的最终因素是历史潮流與民心向背。但仅仅用历史潮流与民心向背来回答所有社会突变背后的原因是远远不够的,历史需要用更多的视角来分析社会变迁的偶然与必然。否则,那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历史上很多革命虽然是人心所向却依然功败垂成,甚至出师未捷身先死;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些开历史倒车的王朝一直摇摇欲坠却苟延残喘许久。在无数的研究中,传播视角是最容易被忽视或被轻视的。一个似乎不容置疑的说法就是:江山是打出来的,难道是说出来的吗?
不错,江山是打出来的。但要明白,打是一种传播,传播也是一种打。更重要的是,打和传播要相辅相成。只要认真地分析共产党的红色经典传播,你就会对它的传播实践心存敬意。红色经典传播既遵循了历史规律,也遵循了传播规律。如果不能很好地分析共产党的传播实践,就无法真实地还原共产党创业艰难的历史路径,就不能深刻地总结共产党成功的历史经验,也无法深入地探讨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历史原因,更忽视了共产党人的艰苦探索与卓绝努力。红色经典传播是共产党宝贵的政治资产,也是政治传播学不可多得的成功范例。
对于中国共产党创业阶段的传播实践,我们不得不惊叹一个人物的雄才伟略与远见卓识,他就是毛泽东。下面这个经典案例就是毛泽东对红军长征的历史总结:
“我们说,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十二个月光阴中间,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我们却开动了每人的两只脚,长驱二万余里,纵横十一个省。请问历史上曾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没有,从来没有的。长征又是宣言书。它向全世界宣告,红军是英雄好汉,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走狗蒋介石等辈则是完全无用的。长征宣告了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围追堵截的破产。长征又是宣传队。它向十一个省内大约两万万人民宣布,只有红军的道路,才是解放他们的道路。不因此一举,那么广大的民众怎会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还有红军这样一篇大道理呢?长征又是播种机。它散布了许多种子在十一个省内,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将来是会有收获的。总而言之,长征是以我们胜利、敌人失败的结果而告结束。谁使长征胜利的呢?是共产党。没有共产党,这样的长征是不可能设想的。中国共产党,它的领导机关,它的干部,它的党员,是不怕任何艰难困苦的。谁怀疑我们领导革命战争的能力,谁就会陷进机会主义的泥坑里去。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直罗镇一仗,中央红军同西北红军兄弟般的团结,粉碎了卖国贼蒋介石向着陕甘边区的‘围剿’,给党中央把全国革命大本营放在西北的任务,举行了一个奠基礼。”
无数人试图总结红军长征的历史意义,但只有毛泽东的总结最通俗易懂、最高屋建瓴。这个人类历史上人数最多、路程最远的战略转移,毛泽东高度概括为“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很少有人意识到,在这流传甚广的排比句名言里,无论是宣言书、宣传队,还是播种机,这三个概念说的是同一个性质的东西,那就是红军长征的传播属性。宣言书是传播,宣传队是传播,播种机还是传播。在毛泽东看来,红军长征的传播价值大于红军长征的现实价值,红军长征的传播目的高于红军长征的军事目的,红军长征的传播意义重于红军长征的直接意义,红军长征的传播效果优于红军长征的现场效果,红军长征的传播周期长于红军长征的物理周期。的确,红军长征早就结束了,但红军长征所传播的信息仍然在“长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
前些年,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却因为形象生动而在互联网刷屏,说的是20世纪最伟大的创业团队是在1921年组建,它就是中国共产党。这个创业团队最初只有十几个人,赤手空拳,一张白纸,凭着理想与信念出生入死,艰苦创业,终于在1949年成功上市。顺着这个比喻,我想说的是,如果1949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这支创业团队的成功“上市”,那么,1934年开始的长征就是“上市”前的“路演”,而且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路演”。红军长征中大比例牺牲的惨烈代价,向全世界传播了自己的信仰、信念与价值。毛泽东坚信,红军长征散布的种子“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将来是会有收获的”。直到今日,共产党一直都在收获红军长征的“传播红利”。
在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建军史上,“古田会议”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1929年12月28日至29日,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在古田召开,史称“古田会议”。“古田会议”决议用先进的思想理论武装无产阶级政党,开辟了思想建党的成功之路;创造性地回答和解决了“党指挥枪”等军队建设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开辟了新型人民军队政治建军的成功之路。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主持起草了《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又称古田会议决议),决议第四部分专门论述了红军宣传工作问题,其第一点就指出红军宣传工作的意义:
“红军宣传工作的任务,就是扩大政治影响争取广大群众。由这个宣传任务之实现,才可以达到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建立政权,消灭反动势力,促进革命高潮等红军的总任务。所以红军的宣传工作,是红军第一个重大工作。若忽视了这个工作,就是放弃了红军的主要任务,实际上就等于帮助统治阶级削弱红军的势力。”
毛泽东把红军的宣传工作提高到“红军第一个重大工作”这一史无前例的高度,指出宣传任务的实现,关系到红军“总任务”的实现。毛泽東唯恐他的同志不理解宣传工作的极端重要性,又用否定的方式指出,忽视宣传工作,就是放弃红军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敌人打红军。
在革命的低谷时期,面对井冈山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一片质疑声,毛泽东的回答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泽东为什么如此自信?除了他看准了历史潮流、人心向背之外,还在于他找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革命的特色之路,在于他发现了“星火”到“燎原”的转变过程,就是红色“火种”的传播过程。
星星之火,用传播得以燎原!
(责任编辑:马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