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海
作者 陈稳
发表于 2023年5月

阿公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真正熟悉某一片海域——潮涨潮落是有节律的,潮水的流动却又瞬息万变;海上的风向是能观测的,但能左右这艘船漂向何方的,却又不仅是风向那么简单。

也许是因为年轻时那场海难,阿公常做关于海的噩梦。惊醒时,他长久地靠着窗沿,凝视着屋外混沌的夜,不远处那片掩藏在黑暗中的海——他不开灯,也不发出一点声音,记忆像海水一样从他的脚尖漫向整个身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依赖凝视海,海是困扰他的梦魇,也是解救他的唯一药方。

他常说,过去的海和现在的海是不同的。

我问他,是因为建了堤坝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又没有解释的下文,已经让我越来越习以为常——似乎步入一定年龄之后,装载的东西太多,人就会开始下沉。

阿公曾经是船长,海难砸断了他的鼻梁骨,从此他不再出海。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会让我坐在小筏子的最前端,跟着他去滩涂里抓小鱼小蟹。我喜欢小螃蟹,又害怕被它们夹伤,趴在阿公的小水桶外面看了又看。他一边笑着说“小螃蟹伤不着人”,一边捞起一只放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收着篓,埋怨那条新建的堤坝:海水进不来,鱼虾螃蟹越来越少。“过去的海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常常说。

他最爱穿红色的橡胶靴,去一趟滩涂再回来,靴子上就粘上了又黏又脏的灰黑色,每次回到院里,他放下水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洗这双靴子。这时候我就会爬上楼梯,到阿公的窗台旁,越过层层的房屋和树影,看堤坝外面的那片海——那时的我不知道远方的高楼大厦是怎样密布,不知道交错的车燈怎样把环绕的立交桥填得透亮,但我知道白昼耗尽它炙热烈火的时刻,风怎样像摸猫一样拂动海面,一颗星怎样从海底徐徐升起——那是我童年里的热望。

阿公出殡那天,是夜半。我和爸爸一起坐上小船,小船和我身边的棺木一起摇晃。那个夜里,天上有一个小月亮,非常郑重地弯成四五岁时攥着油画棒在纸上画下的模样。油画棒是用了好久的,短了半截还混了色,抹出来的黄,有点儿红有点儿暗有点儿脏。我摇摇晃晃地漂过那片阿公日日凝视的海,而那些未被记录的故事和再也听不见解答的疑问,被永远地抛注在了月光下。

岛是被海水困住的空间,留在这里的人,似乎除了屋前这片海以外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资讯。离开堤坝,离开海岛,这是必须因循的规律。我爸说,只有像他一样努力向外闯过的人,才能找到更好的出路。在背向海的地方,有更多能够探寻的空间。

阿公去世以后,我很少会梦见他,却常会梦见海上的摇晃。一浪打过一浪,不断惊醒倚靠在船沿昏昏欲睡的我——当疾驰的高铁穿过隧洞;当绿灯亮起,我踩着自行车踏板扑向更远处的空气;当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响起,我挤进了静默的升降电梯——我向着拥挤的人群奔跑了很远,然后,我开始感觉自己生活在海上。

那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男孩儿已经在电线杆旁边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了。他来回地翻着一本练习册,把它收进包里之后,他又开始踢石子儿,石子儿弹到杆上,乒铃乓啷响。绕着电线杆转了好几圈,他又重新从包里掏出那本练习册,石子儿被捡起来放在练习册上掂着玩儿——一下,两下,三下,石子儿落地了。紧接着,车灯昏黄的光从转角处涌入这条街,卡车隆隆地碾过路面,发出如常笨重的声音。

本文刊登于《翠苑》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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