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岁之前,王怀感觉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十岁之后,父亲却成了他的耻辱。这都是因为父亲的“特殊职业”……
本文是王怀的自述。
又羞又恨:我爸是个“喊号人”
我叫王怀,1989年出生在山东省临清市的一个贫困村。在20世纪90年代的农村,没什么娱乐方式。谁家要是过白事,是要惊动整个村子的,尤其是出殡那天。在浩荡的出殡队伍中,必然有一个指挥全场的“喊号人”。我父亲王成就是十里八村最出名的“喊号人”。喊号子时,父亲的声音压过孝子的哭喊和人群的嘈杂,气势震天,喊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浑身散发着光芒,就像一个威风凛凛、号令千军的大将军。
“红白一事啊,一来一往啊!谁家都难免啊!众乡亲来帮忙了没有?”众人齐声回应:“嘿!”十多个年轻人随着父亲的号子,将两米多、黑漆漆的实木棺材吃力抬起。“老少爷们鼎力来助啊!听我号子,扶棺弯腰,留神脚下,送老爷子一程啊!”众人又齐回应:“嘿!”
乡亲们对父亲都很尊重。谁家有白事都要恭敬地喊父亲去帮忙,我只要跟着他就有好吃的好喝的。
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倒塌,是从十岁那年开始。
十岁那年,老师安排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我的父亲就是个农民,种地自然没什么可写的,我便缠着父亲给我说一说喊号子的事。我幻想着这篇作文写出来会轰动全班,能收获很多羡慕和崇拜。
那篇作文我写了好长,当老师问谁愿意念一下自己的作文时,我无比自信地走上讲台:“我的父亲是给丧事喊号子的,他就像一个大将军,指挥着十几个人抬着棺材,父亲说,喊号子是为了送去世的人最后一程,是一种传统,是对活着的人一种宽慰,对死去的人一种告别。我问父亲,棺材为什么做那么大?要十几个人去抬?父亲说,一般棺材是七尺三,两米半左右,老话讲,堂堂七尺男儿,七尺是最高的人,高出的三尺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让神明知道这个人生前光明磊落……”
我还没念完,老师就打断了我,说我宣扬封建迷信,不用念了,而且在课堂上说这些,也不吉利。同学们哄堂大笑,这跟我预想的结果截然相反。我才感觉,原来,父亲喊号子是一件不吉利不光彩甚至有点丢人的活儿。
小孩子是藏不住心事的,当晚我难过得吃不下饭。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当天的事。母亲也责备父亲:“以后别给人喊号子去了,又不挣钱,还耽误农活。现在弄得孩子还被人笑话,再也别喊了!”父亲只是尴尬地回了一句:“逝者为大。”
显然,父亲根本没把我这事放心上,只要是有白事让他去喊号子,他必然赴约。每次他再去给人喊号子,我都要好几天不理他。父亲看出了我的疏远,献殷勤般地主动来接我放学。
那天,跟我不是一个村子的同学问我:“王怀,这是你爷爷吧?”一句话让我不知如何应答,父亲30多岁才认识母亲,35岁才有的我,他比同学的爸爸年龄都要大。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半头白发。我才注意到,我的父亲真的和别人的爷爷似的。
和我同村的一个同学在旁边抢着喊:“这是他爸爸,就是他写的给死人喊号子的那个!”他还学着我父亲喊起号子来:“老少爷们都来了没有?孝子跪拜啊……”他一边喊一边大笑着跑开了。我感到无地自容,无比自卑。我没有上父亲那又老又破的“老金鹿”自行车,我边跑边哭。
因为父亲喊号的事,我在学校总被人嘲笑,那会儿我就想一定要考到县城去上学,彻底离开这里。父亲并没有因为我对他的态度转变而放弃喊号子,每当披麻戴孝的人来报丧,让父亲帮忙时,他总是立马搀扶应许人家。这让我感觉,我这个儿子的面子,还不如死人的面子大。
因为总喊号子,父亲还多了一个毛病,半夜做梦喊号子。大半夜的,睡梦中,他会突然吼一嗓子:“孝子跪拜,起棺!”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黑漆漆的大棺材,出殡时孝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特别瘆人。过去跟着人群看的是热闹,而大半夜浮现那场面,只剩下害怕了。母亲也胆小,抡起手就给父亲两个耳光。父亲一脸茫然地醒来,捂着脸问:“我又说梦话了?”母亲愤怒地瞪着他:“你那是说梦话啊?声音比驴都大,大半夜喊那个,你吓死我们啊!”
父亲因此独自搬到了偏房去住,但我对他的怨恨一点没有减少,甚至自从他添了梦里喊号子的毛病以后,我又多了一些厌恶。
我如愿考上县城的中学,每隔一周回家一次。没有人再嘲笑我是给死人喊号子的儿子,但我仍不愿意搭理父亲,他让我整個小学在学校都抬不起头,甚至丢人,我怨恨他。
母亲看我和父亲的关系这样,也很着急,努力说和我们。父亲也试着找我聊天:“儿子,你知道棺材为什么用四寸厚的底、五寸厚的梆、六寸厚的盖子吗?这里面有学问,是……”不说还好,这么说我更来火了,把书扔了一地,愤怒地看着他,父亲尴尬地出去了。
2000年以后,村里很多人都去城里打工挣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