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还住在城西的商业局家属院。那时家属院儿里的小孩儿都爱去秀丽家玩儿。秀丽比我姐姐大六岁,但她俩是好朋友,她们是家属院儿里最年长的两个姑娘。秀丽已满二十四岁,还没有嫁出去,也没有男朋友。
我几乎没看到过秀丽走路。我们去她家里时,她通常都好好地坐在她家的堂屋里,或是在她自己那间床头贴满了女明星画报的卧室里。在堂屋里,那张天蓝色的布沙发是她专用的,上面搭着一条钩织沙发巾,米白色的底上绣着孔雀开屏图案。在卧室里,她有张藤编的躺椅,躺椅上放着秋英阿姨手缝的软垫子和靠枕,用的是黄色软缎子面儿。天气晴好的日子,家人有时会把秀丽心爱的藤椅搬到外面,秀丽就坐在她家门檐下或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她或者身子懒懒地微向后靠着,或者端端直直地坐着,两只白皙浑圆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那副气派就像个千金大小姐。但她好像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腿,无论冬夏,她的大腿上常常盖着一条薄毯子或是毛织围巾。
姐姐私下告诉我,不要在秀丽面前说“走”啊“跑”啊“跳”啊这些词,怕她听了不好受。她说其实秀丽也可以走,但她走起来比平常人慢,而且一走路整个人就会变得不好看,因为她只能用一条腿拖拉着另一条腿。
妈妈说,秀丽不是天生残疾。秀丽八岁那年发高烧,韩伯伯和秋英阿姨带她去打针,找的还是县里最有名的儿科医生朱医生,但名医也有失手的时候,朱医生一针打偏,擦到了秀丽的坐骨神经,她的一条腿从此就不灵便了,又因为长期动得少,那条腿也变得越来越细小,更使不上劲儿。妈妈说,这都是命啊,七八岁的小孩儿,谁能想到竟会碰到这种事故呢?我问妈妈,命是谁管的?妈妈敷衍我说是老天爷。我心里生气,老天爷不是个好东西,给了秀丽姐一张好看的脸,却又弄坏了她的一条腿。有时候,我们三四个小孩儿围着秀丽坐着,听她给我们读《故事会》。我看到她腿上盖着的毛毯,突然好奇那条传说中“越来越细”的腿是什么样。虽然是个小孩儿,我也觉得这个想法是不好的,所以,赶紧把眼睛挪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偷偷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大眼睛左右移动、流转,又美又灵活,我突然又有个了荒唐的想法,觉得秀丽之所以这么好看可能就是因为她一直坐着,所以她和那些在街上溜来溜去的姐姐很不一样。
秀丽虽然腿有毛病,甚至因为这毛病一直没有对象,但她却远不是那种悲悲切切、妄自菲薄的女孩儿。她是韩伯伯家三个女孩儿里最小的一个,加上父母又因看病的过失愧疚,全家人对她加倍疼惜娇惯。她俨然成了家里的小公主、家属院儿里的大姐大。她不仅说话直、爱说笑,还有办法把我们这些小孩儿指挥得团团转。最让我们喜欢的是,她兜里像是经常装着分不完的糖,那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有时是大白兔奶糖,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龙虾酥糖……但可能因为她的娇气、傲气,院子里有几个老思想的大人看不惯她,私底下批评她说话难听,脑子里缺根筋,说这样的脾氣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我们虽然喜欢这样霸气的秀丽,但又觉得老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那时都被灌输了一种混账思想,就是觉得身体有缺陷的人只能装可怜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哪里还有资格使性子?好在秀丽从来都和我们不一样,而某个夏夜发生的事,则把那些人对她的悲观定论推翻了。
要讲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需要先介绍一个人——五子。五子是个有名的混混,他家住在西街尽头的一条巷子里。那一带靠近城郊,住的基本是化肥厂和热电厂的职工家庭。五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本来想去当兵,但报名两次,都没被征兵的看上。不过,部队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五子?他虽然个头儿不矮,却是一副瘦条条的身架子,像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半大孩子。他的头发也留得太长,三七分,七在右边,所以那边的头发总是滑落下来,遮住半只右眼,他又总是不时用手撩一下,或是仰头向后猛甩一下,更显得流里流气。和秀丽一样,五子在家中也排行老小,因为父母所在的厂安排给子女就业的指标都被哥哥姐姐占用了,他就乐得游手好闲,天天在街上瞎逛,结交了一些西关、北关的哥们儿。他们常聚在一起喝酒抽烟、看霸王电影,在街上看到漂亮姑娘就朝人家吹口哨,或是跟在人家后面把人家吓得花容失色,遇到哪个哥们儿和谁结下梁子,他们还会帮人去打上一架。西街上的人大多知道五子,大人们叫他“溜街狗”,说他要照这样混下去,早晚要进所里。在当地话里,“进所里”就是指进拘留所、吃牢饭。
我们有时在街上玩儿,会碰到独自一人游逛的五子。他对小孩儿倒一点儿也不凶,有时还和我们说几句话,好像对我们玩的游戏感兴趣。当我们大着胆子邀他一起玩的时候,他却马上拒绝了。他站在那儿,懒洋洋地抽着烟,用左眼和被额发遮住的那只右眼看着我们,看着街上走过的人,不时抬手把头发往后撩一撩。他看起来有点儿烦恼,有点儿落落寡欢。不知是因为他的长头发,还是那张被遮住半只眼睛的又白又瘦的脸,他似乎哪里还有点儿像女孩子。反正,他看起来和大人们所说的犯罪分子没什么关联。
对五子来说,西街和主街相连的大小巷子都是他摸熟透了的地盘儿,只有街上的两三个机关家属院儿是禁区。他总是经过这些家属院儿的门口,却没有进去过。虽然这些院子并没有门卫,他也不想贸然进去,怕被里面住的那些假正经的人质问去干什么,那种嫌弃、戒备的眼光他是熟悉的。再说,他确实也没有理由进去,他结交的人没一个住在里面。他们都是和他一样的工厂子弟,要不就是混城关四门的郊区青年。他在街上溜达时,看到过从院子里出来的年轻人,但到那时为止,他既没有和他们结识,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架。虽然住在同一片巴掌大的街区,却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五子没有来过我们院儿,而秀丽又不出门,所以我相信在那个夏夜之前,五子和秀丽并不相识,秀丽也许听说过五子的坏名声,但并未见过他。
很多年了,我还记得姐姐给我讲的这件事。当然,姐姐的讲述主要来自秀丽的讲述,后来又加入了五子的讲述。它就像一幕轻喜剧,因场景是我的童年,而变得更加亲切动人。对我而言,它还具有一股令人惊异的力量,因为每当我试着在脑子里“还原”那件事,过程就像扮演一出戏,我会感到那种引得人想跳起来的欢快力量,就像雨后纯净的阳光突然倾泻下来,顷刻间扫尽了阴霾。
那是六月的一个晚上,五子在他的一个兄弟家里大喝了一顿啤酒。他喝得晕晕乎乎,而后一个人沿着西街往家去。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半,晚饭后喜欢在院儿门口纳凉的居民都转回家了,街上也几乎没有行人,相隔很远的路灯在余热未消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周遭的寂静让五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想回家,但又无处可去,只能磨磨蹭蹭地在马路上晃。经过商业局家属院门口时,他那颗被酒精烧得热乎乎、昏沉沉的心突然生出一个怪念头。他想到自己来来回回地经过却从没能进去,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他要进去逛一圈。
那扇终日敞开的铁门夜里关上了。其实门并没有上锁,但五子想当然地以为门已经从里面被锁上了。他甚至没有试着推一下,就决定翻院墙跳进院子里。那时的院墙都不高,翻过去对五子来说是小事一桩。他选择了北边临胡同那侧的院墙,因为胡同里黑漆漆,不像街上容易被人看见。他猴子一样利索地翻上院墙,纵身一跳就跳进院子里。他站定,朝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影,开始轻手轻脚地在院子里走动。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各家房子黑沉沉一片。他心里起初还有些忐忑,但酒精壮了胆。他想,万一被人发现,就说自己喝醉走错了地方。他看着这黑灯瞎火的院子,晾衣绳上还挂着哪家忘收回去的衣服,在夜风里摆荡……心想这和他住的西关巷子也没多大区别,只是房子高一点儿、多了道院墙和大门。他转去院子另一边,突然看见一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这唯一的灯光吸引了他,他往那户人家走过去,快到窗前时,他开始伛下身子,蹑手蹑脚,随后闪到窗户的一侧。窗角边沿墙种着一溜植物,阴影可以掩护他。他蹲了一会儿,再把眼睛凑近窗户,往屋子里看。他看到亮着灯的空无一人的堂屋,堂屋里的二人座沙发、单人沙发、八仙桌、茶几、靠门放着的洗脸盆架……灯泡的黄光里,屋里的一切显得格外温馨洁净。
唯有这堂屋里亮着灯,两侧的里间都掩着门,漆黑宁静。五子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这家人都睡了,只是忘了关堂屋的灯。他胆子大起来,开始趴在窗户那儿仔细看屋里的摆设:正中间八仙桌上青色的瓷瓶里插着一根绿树枝,沙发前面那条茶几中间的玻璃罐头瓶里插着两朵粉红的月季花,沙发巾上绣着蓝孔雀,木盆架上簇新的洗脸盆上是鲤鱼戏莲枝图案……他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这些,对这屋子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的家里从来没有这些小东西,没有人会在玻璃罐头里插花,桌面常常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盖住,椅子的扶手上总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洗脸盆油腻腻……最后,他的目光落定在茶几上面的烟灰缸上,那是个鼓形、圆口的黄铜烟灰缸,看起来分量十足,在灯下散发着澄静的铜色光泽。
他盯着烟灰缸看了很久,它仿佛对他产生了一股魔力。他想着把它摆在自己小屋里那张破旧四方桌上,想着他和哥们儿在小屋里抽烟、把烟灰弹进这黄澄澄的烟灰缸里(以往他们就是直接弹到水泥地上)的样子。到时候他会向他们炫耀,说自己怎样在夜里潜入这个家属院,怎样从一家人居住的屋子里轻而易举地拿走它……他心里萌生了强烈的、想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但他也知道这是铤而走险的。他虽然经常打架斗殴,却从未偷过东西。他劝自己说,这不算偷,因为并不想谋财,他只是想“顺走”这个烟灰缸,就当是一个纪念品、一个战利品。
他在花丛的阴影里蹲下,心里斗争了一会儿,再次起身仔细观察那扇窗户。他试着往外拉了一下,窗扇松动了,和他想的一样,窗户没上锁(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都夜不闭户)。他用力拉一下,右边那半扇窗子错开了一条缝隙,但老木窗发出了“吱扭”一声响,这响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吓得他赶紧又蹲下身。 他凝神听屋子里的动静,确認没有异常,才又慢慢直起身。这一次,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两扇窗户都拉开了。里面还有一道薄弱的纱窗门,他摸到底端边缘,猛地往上一抽,纱窗就上去了。他眼前仿佛出现一条空空的、畅通无阻的通道,从外面的黑暗通向亮着灯的小屋。
他朝四周看一眼,确定院子里没有人,就双手撑住身子跃上窗台,然后,他蜷缩着身体调转方向,像猫一样软绵绵地落地。心狂跳得像要蹦出胸口,他极力让自己镇定,然后直奔目标,把黄铜烟灰缸抓在手里。它比看起来更沉,他想把它塞进裤兜,发现塞不进去,只好拿在手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毕竟从没干过这种事。突然,他意识到最让他害怕的是灯光。如果有人起床,会立即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站在光里,就像个浑身赤裸的人。他原本可以马上离开,但他却像中蛊了一样找电灯绳,想先把灯关掉。最后,他终于在沙发一侧看到了灯绳。他拉灭电灯,黑暗骤然降临在屋里。他如释重负,摸索着往窗边去,突然想到他完全用不着跳窗,他已经进屋了,可以从里面打开门出去!他就又往印象中门的地方摸过去。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门的轮廓。他紧走了几步,想尽快从这危险的境地逃出去,但就在快到门口时,他绊到了那个三条腿脸盆架的其中一条腿。盆架发出了一声“咣当”巨响,连盆带架倒地,盆里的水泼到他的裤子上、鞋上。
他知道完了,这动静肯定会惊醒这家人,不管他们睡得多熟。他想必须赶快逃跑。他气急败坏地乱摸着,终于摸到了门闩。这时他听到有人问“谁”,他还听见里屋有动静了。他惊恐地夺门而出。他知道屋里的人很快就会大喊大叫“抓小偷”,院子里的人到时候都会起来拿家伙追赶他、围堵他……他吓坏了,因为他见过人们怎么羞辱、殴打被抓住的小偷,怎么用皮带扣抽小偷的手。他没时间想怎么原路返回胡同那一侧院墙。他就近看到一道院墙,就立即往上翻。他紧张得浑身是汗,手脚也不灵便了,何况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烟灰缸。当他终于攀上院墙,蓦地看见一溜黑影顺院墙“嗖”地朝他窜过来。他大受惊吓,手一松,从墙头摔下来。随后他听到一声尖利的猫叫,才知道那溜黑影是半夜出来活动的猫。他痛骂着,想站起身时感到右脚踝那儿一阵剧痛。他用手扶住墙,终于挣扎着站起身,发现只有一只脚能使上劲儿。他的右脚扭伤了,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他蹲在院墙根儿,藏匿在墙的黑影里,恶狠狠地嘟哝着脏话,绝望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右脚踝,仿佛这样就可以施出什么魔法,瞬间治好扭伤的脚。他突然想哭,因为觉得自己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但会被打得半死,还会一辈子背上小偷的骂名……
泪水涌出他的双眼。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影子朝他慢慢走近。他觉得他会马上挨一记闷棍或是一顿拳打脚踢,干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脚步声停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他没听见喊叫,也没挨打。
“你摔着了?”他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五子那夜真的撞大运了,因为他撞上了秀丽。
那天晚上,秋英阿姨乡下的老姑姑病重,她和韩伯伯紧急回乡了,只有秀丽一个人在家。她还是有点儿怕黑,但如果开着卧室的灯,她又睡不着,所以就留着客厅的灯给自己壮胆。她是被脸盆架倒地的声音惊醒的。她起床摸到客厅拉开灯,看见地上都是水、堂屋的门也敞开时,知道家里进贼了。奇怪的是,她并没觉得多害怕,反倒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是个多毛糙的贼,把家里弄成这样。秀丽跟到院子里,听见院墙那边传来人摔倒在地的闷响。她走过去,看见了那个蹲坐在墙根儿按住自己脚脖子的“贼”。
“你别喊人,”坐在地上的五子带着哭腔恳求,“我不是小偷。”
秀麗这时猜到他摔伤了,但还是隔开一段距离站着,怕他手里有凶器。
“你不要动!你动一下我就喊人。”她也压低声音对他说。
“你别怕,我不动,我也动不了。”五子实话实说。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问:“脚崴了?”
“是啊。”五子丧气地说。
秀丽“哼”了一声,说:“翻不了墙了吧?活该!”
“是,我活该,但我不是去你家偷东西的,我从不偷东西。”五子说。因为脚疼,因为委屈,更因为后悔自己那个昏了头的决定,他小声啜泣起来。
秀丽奚落他道:“还哭呢,什么出息!”
五子一时止不住哭,但心里没那么恐惧了,直觉这个女的不会害他。
等他无声无息了,秀丽问:“你到我家干什么?”
“我看你屋里亮着灯,我就……我就想进去看一看。”五子说。
“不说实话?那我喊人了……”
“千万别!千万别喊人,我说。”五子声音发颤,他知道他的命现在都在这姑娘手上。
五子摸到掉地上的烟灰缸,举起来给她看,说:“你看,我就拿了这个。”
他看到她姿势有点儿奇怪地往前凑近两步,端详他手里的东西。
“谁信你?”
“我要说假话不得好死。”
“真没偷别的东西?”秀丽问。
“真没有,你不信可以搜。”
秀丽轻蔑地说:“还没见过这么笨的贼呢!”
“我不是贼,我没有偷钱。”五子说。
“偷烟灰缸也是偷。”
“我真不是贼。”
“还不服气?信不信我叫人……”秀丽提高了音调。
“求你啦,姐!”五子赶紧服软,“我也住西街上,这街面上的人大都认识我,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从不偷东西的……咱俩也算是一条大街上的邻居,姐高抬贵手啊。”
“别叫我姐,谁是你姐?”
“好,我不叫,我不配。”
秀丽又问:“你说你也住西街,那你家在哪儿?”
“西街一直往西,快到西门口的那条胡同,胡同口有家酱菜店,你知道吧?”
秀丽没理会他的问题,顿了顿,反问他:“你知道你翻这个院墙会翻到哪里吗?”
“哪里?”五子问。
秀丽忍不住“扑哧”笑了:“你翻过去就是公安局家属院。咋不翻过去呢?过去就被逮个正着。”
听见“公安局”,五子一阵头皮发麻,他回想了一下西街的地形,好像这个院子确实和公安局离得很近。他又惊又羞,过一会儿才说:“那我没翻过去,还是好事儿哩。”
秀丽又笑了。她这一笑,五子放心了。
他开始装可怜:“我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心善。我把烟灰缸还你,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秀丽声音冷下来:“我一点儿也不心善,你别以为没事儿了。”
五子不敢作声。
秀丽问:“你说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你,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五子。”
“你就是五子?”秀丽有点儿惊讶,这名字她听人说起过。
“姐也知道我?”五子胆大起来。
秀丽奚落他道:“知道。不是说‘臭名远扬’吗?”说完,劈手从五子手里夺走烟灰缸。
五子窘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还能走路吗?”过一会儿,秀丽问他。
“可能还能走几步吧。”五子也不确定。
“那你先跟我回去。”秀丽说。
“回哪儿去?”五子紧张起来。
“回我家。我要搜查你有没有偷别的东西啊,这么黑的地方,我怎么搜?”
五子被吓出一头冷汗:“回你家,你爸妈肯定就把我绑起来送公安局了……”
秀丽故意不说话。
“我真的什么都没拿,如果骗你,天打雷劈,求你菩萨心肠,放了我吧,你爸要是见了我,我肯定就完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五子说。
见她还沉默不语,五子又急切地说:“我这条命在你手上啊,你给我条活路吧。”
秀丽俯视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慌什么?我爸妈都不在家。”
五子又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直愣的姑娘,她不仅不怕他、不喊人来抓他,还告诉他她家只有她一个人。
五子双手扶墙挣扎着起身。他起初几乎走不成路,但慢慢地摸索出一点儿怎么使劲儿的法子,就用左腿往前拖拉着右腿,费劲地走。秀丽命令他走前面,好像她是押送犯人的女警官。
进到屋里,秀丽立即在她的专用单人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她命令五子就坐地上。她这时才看清楚了这个西街上有名的混混的模样,还注意到他的一条手臂被墙砖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大半条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而五子也看清了秀丽的样子,并为在一个漂亮大姑娘面前如此狼狈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垂着头,一副听凭发落的老实相。
秀丽指着翻倒在地的脸盆架,说:“你干的好事儿。”
“实在对不起。”五子说。
“你去把它收拾好。”
五子只好双手支地站起身,拖着伤腿走过去。他弯下身把脸盆从地上捡起来时,差点儿又跌坐到地上,但他最后还是呲牙咧嘴地把盆架扶起来,把脸盆在上面放好。
秀丽一直看着他作难的囧样儿,完了还问:“地上的水呢?”
“你家有拖把吗?”五子唉声叹气地问。
秀丽突然又像发了善心,说:“算了算了,待会儿再拖。”
五子重又坐回到地上。
秀丽瞪着一双圆眼睛,开始了“审问”:“除了烟灰缸,你真的什么都没拿?”
“绝对没有。”五子说。
“要是我爸妈回来发现少了什么重要东西呢?”
“我怎么说你才信?”
“所以要搜啊。你会不会藏在身上了?把上衣脱了。”
五子愣了下,然后把身上穿的那件圆领汗衫儿脱了。
“要是藏在鞋里呢,把鞋也脱了。”她又命令道。
五子叹口气,但还是把那双湿透的布鞋脱下来。
“还有袜子,要是塞在袜子里呢?”秀丽变本加厉地捉弄他。
五子顺从地把袜子也脱了。
秀丽看见五子的右脚脖子肿得厉害,一圈皮肉变成了紫红色。
“裤子也要脱吗?”五子这时涎着脸问。
秀丽回过神,骂道:“还敢耍流氓?信不信我出去喊人……”
“哪儿敢啊?我不是配合检查吗?”五子想笑。他知道她不會喊人抓他,这女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都看到了,我什么都没有拿。”五子说着,又把自己的两个裤子口袋翻出来给她看。
“为什么偷烟灰缸?”秀丽继续审问。
“那不算偷,我看了特别喜欢……”
“当然是偷!这样拿走别人的东西,还跳窗户。”
“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真的……我从没偷过东西。本来就是喝了酒想到院子里逛逛看看,就你家还亮着灯,我就好奇,过来瞅一眼。你家里收拾得真好啊……然后就看到这个东西,我刚好想要个烟灰缸……我说的都是实话。”
秀丽看了他一眼,突然插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是我爸爸的烟灰缸。”
“幸好你爸不在家……”五子说,拨了拨他的头发。
“我爸要在家,你早完了。”
“那是,只要被人抓住,那怎么都说不清了,还会被打个半死。你见过打小偷吗?”五子问秀丽。
“没有。”秀丽说。
“打得惨啊!吊起来用皮带抽,街上的人都上去打,都去踹几脚,手都打断了……所以人家说了,只能看小偷花钱,不能看小偷挨打。”
“打人不对,打谁都不能那么打啊。”秀丽说。
“所以说啊,你是菩萨心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
秀丽瞪他,他赶紧闭嘴了。
“你也抽烟?”秀丽问。
“抽啊,抽得凶呢,一天一包。”
“我爸也是,烦死人,我不喜欢烟味儿。”秀丽说。
“你一个人在家,窗户也不关严,不怕家里进小偷?”五子问她。
“你不就是小偷吗?”
“我不是说我,说真的小偷。”
“你就是真小偷。”
“好吧……”
“我倒没想过怕小偷、贼啊这些东西,我怕鬼,总觉得黑暗里会跳出来什么东西。”
……
两个人竟然聊起来。聊了一会儿,秀丽知道五子也是家里老小,他的理想是当兵。五子则给秀丽讲了些西街八卦,当然都是关于他们这些小混混的事。五子暗自惊讶,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竟然不知道秀丽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要知道县城街面上好看的女孩子,混混心里都有个单子。
五子问怎么很少在街上见到秀丽。秀丽看了他一会儿,告诉他说她的腿有点儿毛病,走起来不太方便,所以不喜欢往外面走,说她从小到大,很少出这个院子。五子说,你的腿好好的,会有什么毛病。秀丽很坦荡地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说现在看出来了吧。又说,不过现在你的脚崴了,也和我差不多,一瘸一拐的。五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你这算不上什么毛病啊。秀丽微微一笑,给他讲了她小时候打针误伤到腿的事,说在那之前,她特别爱蹦蹦跳跳,闲不着。这事她很少对别人提起,却和这个被她抓住的、受了伤的贼聊起来。她从没有深更半夜和一个年轻男人聊天,却觉得五子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她还想到,反正以后也不大可能见面了,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吧……
依照秀丽的性格,话说开了,也就更不掩饰了。她走到父母住的房间里,找到碘酒,丢在五子面前,让他抹手臂上破皮的地方。五子说这点儿小伤,不碍事的,他平时打架,比这伤得厉害多了,根本不管。秀丽叫他少吹牛,赶快抹药水。五子只好把手臂刮破的地方抹上碘酒,蜇得他暗暗咬牙。秀丽嫌他笨手笨脚,又说他手臂上渗血破皮的地方让她看着心寒,于是她又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卷纱布,让他把擦伤的手臂缠起来,别让她看见。
但包好伤口,他俩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两个人看看对方,又尴尬地瞅着屋里别的地方。
秀丽先开口了:“脚脖子还疼?”
“比刚才好一点儿了。”五子说。
“都肿成那样了……”秀丽看了一眼,直皱眉头,又问:“你现在这样子能回家吗?。”
五子心想,他恐怕走不了几步就得坐地上,但他也不能赖在这姑娘家里不走,何况她是孤身一人。他唉声叹气地说:“那能怎么办呢?不行的话,我还是回去吧。”
秀丽没立即答话。她想了会儿,突然没好气地说:“你这种人,就应该让你爬着回去。”
五子听得一愣,但他立即明白了,她既然这样说,就不会让他爬着回去。
看她有一会儿不说话,五子试探着说:“不行我就在你家门外再歇会儿,等脚好一点儿就走。”
秀丽说:“你在外面不行,被起夜上厕所的人看到怎么办?”
五子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秀丽起身去外面打来一盆凉水,让五子把伤脚泡凉水里,说:“这样能消肿止疼。”
“你怎么什么都懂?”五子问。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秀丽反问。
五子笑了,说:“你懂就行。”
秀丽白了他一眼,说:“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可怜你,我就是想让你赶紧好点儿,赶紧走人。”
“知道知道。”五子连声说。
秀丽又嘟哝着怪他:“我真是倒霉,碰见你这个大麻烦。”
五子泡完脚,秀丽对他说他可以在沙发上歇会儿。
“你不怕……”五子还是担心。
秀丽也不抬眼看他,就打断他说:“怕一个废人?站都站不稳的。”
五子说:“我是怕你爸妈突然回来,不好说。”
“那你走啊。”秀丽刺他一句。
但五子此时不想走了,说:“你看我不是走不成路了吗?”
秀丽说:“走不成就别瞎操心了。他们不会夜里赶回来,万一回来,我和他们说。”
说完,秀丽就回自己房里了,五子听见她拉了把椅子,把门从里面结结实实地抵住了。
五子在沙发上躺下,遵照秀丽的嘱咐,他没有关灯,反正关不关灯他都睡不着了。因为这个晚上见到的这个人、发生的事儿、说过的话都让他睡不着。他从未见过秀丽这样的姑娘,从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说话、行事,她好像和谁都不一样,和他见过、追求过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他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她有气派、了不起,他觉得他对女人的印象和看法都被这姑娘给颠覆了。他扭头盯着茶几上的黄铜烟灰缸看了半天,忍不住又把它拿过来摸摸,心想这东西给他带来了好运气,让他遇到了活菩萨,她就像菩萨一样长得好、心好,但又比菩萨可爱得多……
五子醒着,直到外面天蒙蒙亮。他坐起来,觉得脚踝好多了。他要趁着院子里的人没有起床之前赶紧走,他可不想让人说她的闲言碎语。他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敲敲门,在门口和她道个别,但想到她一定还在熟睡,就没敢惊醒她。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五子轻轻开门出去,又回身把门关好,然后离开了我们家属院。离开时他有点儿不舍,但想到等他把脚伤养好,他就能立即回来这里找秀丽。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凌晨的大街上,走得很慢,走一会儿,就倚住一棵路边的树或路灯杆子歇一会儿。那条平时走七八分钟的路,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他心里盛满了未曾有过的快乐,觉得这条街也变得不一样了,周围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东西仿佛饱含着一种新意、生机,他的生活仿佛刚刚开始……
后面的事情,我不用说,你们也都能猜到。当然,还是有一些波折,譬如,因为秀丽比五子大四岁,腿又有点儿残疾,五子家里起初不同意他娶秀丽;而因为五子是街上的混混,还没有正式工作,秀丽的父母也犹豫……但五子对父母挑明,除了秀丽他谁也不娶。他还对秀丽说,她当初放过了他,他可决不会放过她。恋爱后的五子变了,他不再和那些混混朋友喝酒打架了,有空就去找秀丽。秀丽走路不方便,他就骑自行车载着她外出,载着她满城跑,还载她到城郊,到乡下,到麦田里、油菜花地里、小河边……为了秀丽,五子总是在找好的地方,想和她一起去看一看、坐一坐,想要极力弥补秀丽过去不出门的遗憾。秀丽也变了,她愿意出门、愿意在人前走动了,她不怕别人看到她那条不太灵便的腿。她说,五子要是不嫌弃她这毛病,其他人怎么看她才不在乎。两个年轻人性子都倔强,双方父母也就很快妥协了。谈了两年恋爱,在秀麗二十六岁那年,他们结婚了。结婚那天,院儿里的小孩儿都追在新娘子的车后面跑,秀丽姐从车窗探出身子,给我们撒了很多很多喜糖……
后来,在岳父母的支持下,没有单位的五子开了家副食店。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五子副食店”搬了好几个地方,但一直营业至今,生意越做越大。五子进货、上货、送货,秀丽坐店。如今他俩即将步入老年,但听姐姐说,五子仍然把秀丽姐当成宝,有时多喝了点儿酒,他又会唠唠叨叨地对朋友们说起那个夏夜的事。朋友们嘲弄他是“老婆迷”,五子笑说:“那怎么办呢?我这条命都是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