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戏
作者 虞燕
发表于 2023年6月

粉墨登场

拉上碎花窗帘,粉色皱皱纸围上白炽灯,灯光粉茸茸的,我和芬的脸蛋也粉茸茸的,像熟透的蜜桃,空气里流淌着的甜腻味道,来自方凳上一盒打开的唇膏。

唇膏是小姨送我的,一盒里并排躺了矮墩墩的六支,桃红、淡粉、粉紫、西瓜红……那么鲜艳那么丰富,两个小女孩围着它,激动如拥有了世上最好的宝贝。塑料边框的圆镜子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她挑粉紫,我选桃红,两张嘟起的小嘴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可不舍得拿唇膏涂脸上,那么,老办法,从抽屉里翻出写春联的红纸头,沾点水,于各自脸颊抹出红彤彤的两坨,接下来,忍着墨汁的臭味,用毛笔画眉毛,又黑又长,直飞入鬓。两两相望,再揽镜而照,镜中人乐得合不上嘴,粉腻酥融娇欲滴算什么,要的就是浓墨重彩喜洋洋,在我们当年的审美里,这样才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戏台上和电视里的小姐丫鬟。

那会还未读过诸如“云鬓花颜金步摇”“玉钗斜簪云鬟髻”之类的诗句,但谁没看过几场戏文几集古装剧呢?我们凭着记忆和想象为对方梳发,头发必须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扎小髻编辫子挽成圈,下部分任其如黑色泉水从肩头泻下。技术不够,头饰来凑,各种花各种串珠链子往头上戴啊挂啊,还要拿蝉翼般薄透的丝巾一盖,总之,只管珠翠满头只管飘逸华丽就好。妆发完毕,服饰得跟进,绸缎被面作披风,床单裹身,曳地而行。氛围营造好了,芬立马进入自我陶醉状态,迈着小碎步扭来扭去,拿腔拿调地咿咿呀呀,我老是慢一拍,颠三倒四地跟上。两人的词和曲调基本靠即兴自创,无需听得明白,重点在于学着戏里的样子甩甩水袖翘翘兰花指,千娇百媚,你来我往,那一刻,我们就是林黛玉、祝英台、孟丽君……

平日里,我跟芬会收集添置一些“道具”,项链、戒指、发夹、丝巾扣,绸带等,准备“唱戏”了,两人均倾尽所有,扮出美美的自己。小玩意越来越多,我看中了家里的麻将盒,蓝白花纹的布面,有搭扣,特适合装这些零碎的东西。芬捧着盒子,用手指扒拉起我的“珠宝首饰”,猛然抬头,这不就是个百宝箱嘛!此后,麻将盒便归入了道具行列,每回“唱戏”,芬有了固定曲目,左手托“百宝箱”,右手将盒子里的饰品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搞不清是说还是唱,眉头蹙起,嘴角垂下,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

多年后,我才想到,芬模仿的莫不是那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芬只比我大一岁,在这方面,少时的她懂得比我多,“戏瘾”也比我大得多,我只能做个亦步亦趋的跟班。

大人们说芬好动如男孩,力气也大,上树摘果,下河摸鱼,背着我还能跑得飞快,但就是这样的她,扮起娇滴滴的小姐来,竟挺像那么回事儿。尤其是“摘花”的动作,转个圈儿,衣裙飘起,摘到花后,她翘着兰花指一会在胸前撩起,一会向外翻腕,眼随手走,脚步绵软,真有点戏角儿的范。扮得多了,难免渗透到日常中,况且哪个小女孩不爱美呢?芬变得文静了些,爱穿花裙子,爱扎公主头,还在那年的立夏穿了耳洞,戴上了心心念念的耳环。彼时的芬个头比同龄人高,瘦瘦的,塌鼻梁和鼻间疏落的雀斑反倒添了一丝娇俏,我奶奶说芬,这小人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那年月,每逢过年过节或菩萨生日,常有外面的戏班子来庙里做戏文,板鼓堂鼓大锣小锣敲起来,热热闹闹。有一回,戏班子应邀到附马宫演出,附马宫就在小学附近,芬脑子一热,逃学去看戏了。她母亲知道后,免不了一顿打,不过,瞧瞧芬,没一点难过的样子,似乎一顿打换一场戏挺划算,她跟我说起去后台偷看的事,唱戏的人怎么戴绑带和发网,怎么贴瘦脸的鬓角发,兴奋地比划来比划去,鼻间的几颗雀斑快要蹦起来。

从此,我们又多了一样道具,“鬓角发”。用墨汁涂黑作业纸或白纸,剪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条,沾点胶水贴在鬓角,两人头靠头照镜子,笑得咯咯咯。

儿时玩过的所有游戏里,“唱戏”的准备工作最为繁复,化妆、服饰、道具、场地,甚至灯光,还得尽量挑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不然,服装很可能到不了位,大人最烦被面床单这类大件被弄乱弄脏。当然,事后多数也要败露,但,那又怎样?我们小人只要有得玩,挨骂挨揍不算啥。

时间充足才能玩得尽兴,所以,“唱戏”基本在放假时进行,场地很固定,不是芬家就是我家。“服化道”越来越高级,缀花边的发网、乔其纱飘带、亮闪闪的胸针、绣花腰带、团扇、眉笔、指甲油……还有芬父亲用竹条编的小花篮,我父亲从南京买的电子琴。我坐在边上弹琴,十指翩飞,芬手挽花篮,袅袅婷婷踏着小碎步。我们连落地扇都没放过,风扇打开,芬的长发和“披风”飘扬,她扬起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宛如晨曦里一片柔嫩的花瓣。

奶奶说得没错,小人长起来很快的,几阵风吹过就长大了。我上初三时,芬已毕业,她母亲所在的电镀厂倒闭,做起了米团子生意,芬便天天跟着揉起了粉团。我上她家,几乎每次都碰见她站在搭起的木板边,长方形木板上堆了揉好的、揉到一半的糯米团,芬低着头,两只手跟白乎乎的粉团纠缠着,她手劲大,揉、捏、捶、打,木板像有了呼吸,一起一伏。头发不听话地滑下,她用手一拨,脸上也沾了粉。

小时候身高占先的芬后来似被什么狠狠压住了,压得略方正,个不长,肩膀倒宽厚,身体也壮实了不少,尤其胳膊,线条算得上粗犷,一用力揉粉团,肌肉一跳一跳,不像是女孩子的。在最好的年华里,日复一日地,芬将自己禁锢在了不到两米的木板边,趿拖鞋,穿疑似她母亲的旧衣,头发呈从未梳直状态,话也愈发少了,我简直怀疑,那个爱美又灵动的小女孩已被慢慢打碎,揉進了糯米团里。

某一年,我回老家,远远望见芬站在小店门口,正自顾自嗑瓜子,粗短的身子上挂了条围裙,围裙颜色繁杂,乍一看,似染满了污渍。

本文刊登于《文学港》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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