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呀,快下些雨吧,您没看见苞谷叶子都要晒脆了吗?
高半身的苞谷们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太阳光。傍晚,它们的身体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水分,等待黑夜来为它们续命。地气和露水在夜里不动声色,夜夜,夜夜。第二日,苞谷们耷拉的脑袋直了起来,下午,又无力地耷拉下去。我妈说,那些下到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的雨啊,快分一点给我们吧。
四平村旁边的庙宇已经破廊倒壁,人们曾在这里向苍天求雨,祈福。新生代们早把这个当成迷信,唯有庙宇前后的参天大树还在葳蕤临风。洪涝的地方,兵荒马乱。干旱的地方,人心惶惶。粮食,粮食!村子里的老人们总是担心没吃的,他们可是经历过挨饿的日子。说起那些年来村子里要饭的人,河南的、安徽的、湖北的,如果他们还活着,也都是老人了。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如果洪水来犯,哪里去找吃的呀。我们在乌蒙山上,处处找得到点吃的,夏天有野生菌,冬天有山凉果。我妈说,那么远的地方,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我妈一直记得一件事,使不得呀,使不得!大姐姐,给我点饭吃吃嘛。没有饭了。那给我一碗猪食也行啊。黑花虎脸的人和碗,在一大瓢猪食里,哭了出来。我妈说,造孽啊,造孽。
村子里这个端猪食给别人吃的姑娘,被风记挂了几十载。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年轻不懂事,还是因为糊涂。总之,这事成了一个醒目的污渍,挂在寡白的衣裳上,供人们发出一句“造孽”的声音。我妈说,我爷爷交待过,走村串户找歇处的,要饭吃的,一定不要怠慢,有谁出门是背着房子带着锅的呀。背井离乡的人,各有苦楚。那样的路,我爷爷走过。
造孽的声音在冷不丁之间穿越时空,钻进谁的生活里,成了一种现世的效应,增持一个人的慈悲心。慈悲心一半来自天性,另一半在苦难中生发。其实,谁又有这土地慈悲呢,生长万物,照耀万物,也埋葬万物。
盼望许久的雨终于下了,来势凶猛。我妈难免又要说起,那些拿盆接雨水的日子,雨水大了,房子漏雨要接,天旱了又要接水备用。四周的山梁杆上住着的人家,水与油一样金贵。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刚来当驻村扶贫队员时,她感慨还有人这么活着,从此不再为脱下的小白鞋和花裙子耿耿于怀,揽起袖子投身进村子。几个月后,她说,吃得下洗一遍就炒的青菜了,因为没有水,因为不吃就要饿肚子。在没有选择的生活面前,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妈动辄就会冒出一句,你们是赶上好时代了,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人,不知天高地厚。
被雨水滋润过的大地在一夜之间焕发出勃勃生机。我妈忙碌在她的土地上,趁着这场雨,点种,栽秧。说不清我妈对土地的热爱程度,顶楼上、院子里,但凡能装上些土的废弃容器,都装满了土,种上花、葱、蒜。那些土是她在后山上的棵棵萝萝下面搂来的天然腐质土,好像种什么就长出双倍的什么似的。
捯饬这些土地上的活路,我妈像个年轻人。前些日子,她念叨背疼,说是回去挖完一块地,出个汗,第二天就好了。我妈说,是懒病发了。房子后面,有两排翠竹,诗意昂扬地站在那里,我妈偏生看不顺眼。她说这些竹子都不生什么效益了。以前我爸能当篾匠,家里大大小小的箩、筐、粪箕都是我爸编织的,后来我舅能当篾匠,换得些零花钱。现在都不用了,那么多竹子,下雪天一折断,麻烦得很。我求她,妈,别折腾它们,留着吧,太好看了。我妈说,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生吃的。
待我下一次回去,竹子们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肥沃的土地,上面种了大蒜,绿吼吼的一片,像是要对我的肠胃大声喊出来。四平村的小儿们开荤时,务必要吃葱,吃蒜。一边喂,一边说,吃葱,聪明;吃蒜,有算计。
人无算计一世穷。这是挂在我妈嘴上的春风,随便往哪一吹,我妈是个有理的人。她把儿女们从土地上倒腾出去,又把土地上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倒腾进我们的冰箱里。她说,我亲眼看见那些租种的土地上,打了药水一夜就长大很多的辣椒、小瓜、茄子们,吃进肚子里都怕还在生长,会害人的,你们还是少买哈,老娘的土地上什么不生呀,咱有!说这些的时候,我妈像个大富翁,眼神坚定,背部挺直。
紧接着,又下了好几场雨,夜里下,白天晴,土地上的庄稼拔节似的,我妈抬头看了看天,说,这老天做得太好了。像这种整法,一个人做了可以养得住十个人。我妈真是个有野心的人,她养孩子,养猪养习惯了。现在这两样离她远了,她就看天色来怀念生龙活虎的年代,并且坚决拒绝被人养。我一直在想,若是哪天真有个让农民退休的政策,当是对操劳一世的老父亲老母亲们的最大安抚。尽管我知道,只要还能手动脚动,他們就歇不下来。
四平村有个嫁到很远乡镇去的姑娘,那些年,交通不便,觉得那个叫普立的地方好远,好落后。种在地里的苞谷种子,山上的猴子们要下来刨吃了。那些讨厌的猴子看见单独一个穿花衣裳的姑娘,还敢上前来调戏。真是太可怕了,穷山恶水,比四平村还穷山恶水。现在修建了高速公路,倒是成了最热的旅游线路,人人都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在猴群中发放面包。那个叫花花的姑娘想娘了,早上动念,中午就能实现。不久前,她回来过一次,与我妈坐在竹林里讲种庄稼的收成,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农业学大寨的往事,那些战天斗地的故事就发生在她嫁过去的村子。一个叫攀枝嘎的地方。那里的人,比我妈更热爱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