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门行走
作者 陈瑜
发表于 2023年6月

嵊州方言把“贵门”,发音为“居门”,读起来“居”字平调稍拉长又加点越语特有的婉转,“门”字短促,像个语气助词,这就使得这“贵”字十分强调突出,犹显尊荣。贵门对幼年的我来说,代表着一群操着硬邦邦的南山口音的乡民,在姑妈家里进进出出。代表着那里有个书声琅琅的南山中学,姑父在那里当了多年的校长,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棵南山的不老松。姑父那每每自豪的语气,总让我神奇地以为贵门是个开眼界的十里洋场,渴望着跟去看看,却一直没能实现。或许因为想象得狠了,多年后当我真正站在这块土地上时,久久回不过神来。想象的底色太厚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用现实的图景抹掉,它始终若有若无地漂浮在时间的混沌之上。贵门于我,便成了“花重锦官城”一样秾艳的地方。

第一次去贵门源于一场采风活动,这使得我和它的相见有了一种抒情性。

穿过村口古老的香樟树,沿缓坡而上,一座四合式二层建筑掩映在青山翠竹间。底层为石砌台基,台基之上构建木结构房屋,四面相向檐廊相连。东侧为更楼,西侧为书院。南、北两面各建一个拱券洞,垒石而成的拱券洞上分别写了“古鹿门”和“贵门”,从拱门进去,中间便是正方形的天井,拱券洞背面的字迹成了“隔尘”“归云”,苍劲的字体老出了岁月的包浆,像是这个书楼的灵魂。站在天井中,仿佛空间、时间、人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平面上。所有的感官收敛起来,天光从天井上洒下来,有风声拂过,便进入一个想象构建的意境,而想象蜿蜒,不知终处……

现在的贵门,各种古老的遗迹多半是朱熹的印记,吕规叔却成了隐在后面需要查阅的故书。浩荡的时光,淘尽了人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大多成了无据可考的古人。朱熹作为中国的一座思想文化高峰,他足迹所到之处皆成了地方文化的胎记。而事实上,吕规叔才是这片山水该铭记的主角。1174年的南宋,偏安一隅,刚过天命之年的吕规叔绝意仕途,辞官归隐了。有一天,他到剡地丈母娘家走亲。从婺州一路过来,走到鹿门山一带,见“其山崖嶂干云,嶙嶒森错”,山涧时闻鹿鸣之声,只觉山水清妙适宜安放灵魂肉体。遂从婺州迁居鹿门,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出世与入世,书斋与庙堂。人生的角色在转换,但经世济时的理想不灭,只是换一种方式做实事而已。吕规叔将他的政治热情全部转移到了办学上,将他的学术思想倾注到著书教学上,“凿山叠石一朝成,结构精舍三十楹”,不遗余力地建成一座鹿门书院。吕规叔出身“文献世家、中原望族”,吕学强调“多方求师,不名一师,转益多师,学以致用”。强大的文化背景,理学大家的视野和胸襟,多年学官生涯的体悟和思考,使吕规叔对各种学派都抱着“兼容并蓄”的态度,使得鹿门书院的起点就很高。加上侄子吕祖谦前来鹿门书院讲学,吕祖谦是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与闽学派的朱熹和湖湘学派的张栻并称“东南三贤”(和朱熹相比,或许吕祖谦和张栻都欠缺了一样东西——长寿)。“人之法便是人情物理所在”“其外虽疏,其中实密……”吕学思想在此传播,一时间学子墨客纷至沓来,各派学术相互交流碰撞,迎来了书院的高光时刻。鹿门书院与当时东阳的石洞书院、金华的丽泽书院遥相呼应,推动了南宋学术的繁荣和发展。“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这是一代学者的天目,也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吕规叔的家庭教育也是成功的,独子吕祖璟文武兼修,智勇双全,官至淮南安抚使(淮南地区的军政长官)。他治边“恩威明信,盗寇皆惊”,曾得皇帝批示嘉奖。后来辞官时宋宁宗还写了首长诗送行,准许他还乡后继续演武训兵,便有了赐建演武更楼之事。相当于允许地方私自组建武装力量,这对一个封建皇朝的主宰来说,该是莫大的信任。吕祖璟继承了父亲的文化教育事业,又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文武兼修的培养方式使鹿门书院为封建时代的教育注入了一股清流,带来了新的气象。斯文的书院活泼起来了,操练声豪气干云,空气中蒸腾起了狂欢的意味。一些旧事在历史尘烟深处细细钩沉起来,让人肃然起敬。更楼上那些静穆无言的石锁,封存在岁月深处的刀、枪、剑、戟……或许没能驱除金人的马蹄,却也构筑起了护佑一方的雉堞。生命是活出来的。林壑深秀,泉池清幽,吕规叔父子叔侄在此滋味经籍、潜沉学问,讲经释义,给这方水土播下了读书的种子,营造了芬芳馥郁的书卷气息,增添了优雅厚重的文化色彩。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考并身体力行,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他们走进了这片山水,也成了山水的一部分。

一声声鸟鸣带来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句。看着现在荒草漫漫沉寂的古道,很难想象这在古代是一条“动脉血”。南北通衢,商贸往来,鹿门书院当时既是通向婺州(金华)的要道,也是军事要塞。如果从路的来处一直看过去,我幼年“异世通梦”般的想象或许是有来历有线索的。因为,除了书香,素有“十八碗窑,三千烟灶”之称的贵门也曾点燃手工业的繁华。那些埋葬在地层里的无数的陶瓷残片,都在讲述这里曾是一片我们回不去的“神迹”所在。路是没有声音的,但它分明又充斥着各种杂沓的脚步声,有马蹄的疾驰,车轱辘的滚动,草鞋的摩擦,布鞋的轻叩……这些脚步声是模糊的,像落在地上的树叶和花瓣,没有谁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它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将作为个体的生命带向哪里,但是它们都曾经真实地敲击大地。

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说:“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鹿门书院作为一个可观可触可感的载体,一种古典文化的象征,历经兵燹天灾,数度修建,始终屹立于人们心中。它像一头白鹿,驮起信念和理想,人们在这里随时可以出发。

“叠书岩畔草堂开,杂树无多多種梅。”把书院建成精舍,而自己的安家之处,却草堂一间。但吕规叔终归是有文人的审美和风雅。手植的数枝梅花,每到冬天,疏影横斜,白花如海,谓之白宅墅。啜一口茶,抬眼便见青峦叠嶂,鸟鸣深涧,万物皆生欢喜。喝酒、读书、教学、做学问,有山中不知岁月的安闲和静气。花开花谢,三十余年光阴转瞬即逝,吕规叔绕过了理想的寂寥,为人心和山脊种下了一粒种子。

淳熙九年(1182年),时任浙东常平盐使的朱熹到剡地赈灾,上鹿门山寻访故友吕规叔。

遥远的古代,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有朋自远方来,吕规叔内心肯定是升腾起了一种比火焰还要热烈的情绪。他急切地迎过石桥,时间在这座桥上停留了800多年,我们还能闻到友情的味道。

作为一方大儒,朱熹一生不仅在各地创办和重建许多书院,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到寒泉精舍、武夷精舍,也热衷于学术圈的交往,足迹遍布全国各地。

本文刊登于《文学港》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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