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草
我一直想把这个叫大史家村庄的事情写完,然后走出去,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回忆一些新的事情。
但是我没有写完。我知道永远也写不完。就像村庄周围的那些庄稼和杂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铲也铲不尽,割也割不完。
村庄里的一些人没有了,随他们埋进土里的或者远走他乡的事情我早已不记得了。就像一些长在树上的梨,有几个被风吹下来了,走进园子的人刚好没看见,或者根本没拿装梨的家什,这几个梨就烂在地里了。还有几个被我拾起来了,并且切成梨片,用半截绳子串起来,挂在房檐底下。一年半载后,猛然想起来,就用鞭杆挑下来,吹掉上面的尘土,放在嘴里咀嚼,虽然尘土的味道很大,但是仍然能嚼出一些酸酸甜甜的味道。
当然,更多的人还活着。用背篼、铁锨、绳子等农具搬运一天挨着一天的日子。
我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里是不是有过春天、有过夏天。他们从庄廓院里走出来的时候,半牙月亮还挂在西天。他们肩上扛着铁锨,从一条熟悉的土路走向熟悉的麦田。那时候,刚刚出土的麦子还没苏醒过来,麦苗的嘴角边还挂着夜里做梦时流出来的口水。
他们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液,搓了一下,一提脚,就把铁锨深深地插进塄坎里,把一渠清水堵进了庄稼地。
然后,蹲在塄坎上卷了一支纸烟。
然后,又沿熟悉的土路返回庄廓。太阳光已经照在西面的庄墙上了。他们在太阳里烤了一会手,接过婆娘端过来的一大碗洋芋菜,蹲在窗台底下狼吞虎咽起来。
紧接着,婆娘们又提着铲子扛着锄头出门了。
这是个杂草丛生的季节,高坝上的麦子地里一绺儿蹲着五六个妇女,她们把铲子小心地插进麦苗的根部,把一些杂草剜出来,抛到塄坎上。
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在她们的头上、身上,汗水顺着脖子流下去,渗透了单薄的衬衣。浑身上下感觉到很痒的时候,她们开始说起了荤腥话。
太阳慢慢从头顶绕过去了,下午的日子还长得很。拔草的事情干惯了,只要握紧铲子,不会把麦子当杂草铲掉。
太阳快要掉进西山尖的时候,她们的被拉长了的影子几乎覆盖住了一整片庄稼地。庄稼就在她们的影子里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庄稼很快就长起来了,她们不得不站在麦田里用锄头锄草了。日头越来越毒,田野里吹过来的风也热乎乎的。这时候她们连说话的心情也没有,只是赶着脚步,想把一辈子也拔不完的杂草赶紧拔完,想把一辈子收不完的庄稼赶紧割掉。
她们不想再把一大把的光阴就耗费在拔草这一件事情上。她们在庄稼地里忙碌了一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们去处理。
走吧,谁说了一句。
村里人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有时候,她们觉得日子稠密得像树叶,有时候,又觉得日子就像一根线,还没来得及细细密密地缝补几下,一天就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在庄稼地里拔了三遍草的空当里,几个丫头成了媳妇,一些媳妇变成了母亲,还有一些母亲很快就熬成了婆婆。
那些走路明显摇摆、脊背越来越弯曲的人里,有两个人没熬过这个春天,被村里的男人们抬到南塘的黄沙地里埋掉了。从南塘回来的路上,他们都说,这个人有福啊,啥苦都不用吃了,啥活也不用干了。
好像他们都盼望着闭上眼睛。
在眼热的语气里,他们脚步轻快,很快就走到了那户人家的大门口。然后放下铁锨,在放了一把切菜刀的洗脸盆里胡乱地洗了手,吃了一顿丧饭。就干别的事情去了。
村庄里少了一个人。原本那个人要背完的三方粪土就加到每个人的背篼里了,原本那个人要挖完的一畦地,也分摊到大家的铁锨把上。
去年从张家沟娶过来的一个媳妇生养了。与那一家熟悉或者不是很熟悉的人都拿了一包红糖二尺花布,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长饭。好啊,后继有人了。大家都盼望着这些娃娃快点长大,成为一个壮劳力。
一只长高鸟蹲在谁家的大墙头上喊了几声。婆娘们从另一个巷道走到河滩边上的庄稼地时,突然发现庄稼已经从她们的脚脖子长到了大腿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