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法兰克人;萨克森人;萨克森战争;叙事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3.005
萨克森战争(Saxon Wars)是查理曼(Charlemagne,768—814年在位)发起的长达33年(772—804)的对萨克森人(Saxons)进行征服的多场战事的总称。1 战后,萨克森地区和萨克森人被納入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该战争因耗时之长、过程之反复,备受史家文人关注。从战争开始到加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751—911)结束乃至萨克森王朝(Saxon dynasty,919—1024)时期,战争的双方及其后人不断重复书写这段历史,现代的学者也将大量精力投注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上,从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包括萨克森战争的军事机制和过程细节,战争中的“人质”(hostages),萨克森战争与基督教化等。2但更多时候,萨克森战争往往与查理曼绑定在一起,3如英国中世纪史家尼尔森(Janet L. Nelson)基于查理曼的视角对法兰克人(Franks)与萨克森人的关系演变作了深入分析,1国内的学术成果也主要以此种形式呈现。2近年来,西方学者愈发注重对原始文献的考察,这在尼尔森的研究中有明显体现,此外还有荷兰学者弗莱尔曼(Robert Flierman),他完全基于文本,尝试再现一部文本中的萨克森人史或者说一部对萨克森人的认识史,3其中包含对众多萨克森战争叙事文本的考察,但限于其“萨克森特性”的主题并未再就这些叙事之间的异同作更深入的探究。
关于萨克森战争叙事的历史文本大多出自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之手,这些文本的撰述者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身份,这些书写之间的异同、异同之间的缘由以及他们对同一历史事件的反复书写究竟有何更深层次的诉求都值得思考。笔者尝试对源自上述两方关于萨克森战争的叙事文本进行探析,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一、反复无常:法兰克叙事中的萨克森人形象
从完成难度、耗费的时间和人力物力来看,萨克森战争在查理曼的赫赫武功中相对突出,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在不同的时代反复对其进行书写,其中,《王室法兰克年代记》(Royal Frankish Annals)是对萨克森战争的叙述最直接、最详细的文本。它由“宫廷文吏或宫廷礼拜堂教士编纂而成”,4显著的官方属性意味着它很大程度上直接反映和代表了加洛林王朝的官方态度。5根据《王室法兰克年代记》所载,772年查理曼发兵萨克森,摧毁萨克森人一处圣地、劫掠大量财宝,在达成和谈并接收12名人质后班师回朝;6 773年,萨克森人趁查理曼前往罗马之际袭掠法兰克地区;774年查理曼主动出击未能取得理想战果,又迅速在次年再次进军萨克森,最终取得胜利,奥斯特法伦人(Ostfalon)和安格尔人(Angrarii)投降并接受洗礼,对维斯特法伦人(Westfalon)也进行了残酷打击,并带走大量战利品和人质。7
巨大的胜利使得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775年之前的记事称萨克森人的犯边行为为“入侵”(exierunt),8 775年记事则将萨克森人的行为定义为“背弃和约”(eo usque perseveraret, treating-breaking);9而自776年起,同样的行为却被称作“反叛”或“叛乱”(rebellatos)。10“入侵”含有严格的“他者”与“我者”的区分;“背弃和约”往往适用于达成了约定的双方,仍有内外之别,但其界限较之前已不再那么严格;而“反叛”或“叛乱”则适用于同一体系内部。从“入侵”到“背弃和约”再到“叛乱”,这说明法兰克人正逐渐将萨克森人视为法兰克王国的一部分。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773年和776年的“入侵”和“叛乱”出自《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而775年的“背弃和约”出自修订版,修订版的编纂是在萨克森战争结束之后,它是否能与前两者构成一条体现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态度变化的线索?在笔者看来,虽然二者的编纂时间、人员均不相同,但存在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就是修订版只是对原版的修订和补充,它从来不是独立的另外一部年代记,其代表加洛林王朝官方态度的特点始终存在。仅就修订版而言,它在775年之前也从未有萨克森人“叛乱”的记载,775年之后一如原版称萨克森人“叛乱”,与原版所体现的法兰克人的态度的转变保持着一致。
776年,查理曼再次平息萨克森人的“叛乱”,并于777年举行了大规模的洗礼和效忠宣誓仪式:
众多萨克森人接受了基督教洗礼,并根据其习俗向国王发誓,倘若自己再次以那种可恶的方式使自己内心世界发生更改,抛弃对基督教信仰的话,那么就将失去所有的自由和财产,同时这些萨克森人还向查理国王陛下及其王子和所有法兰克人表示效忠。1
而后原版年代记又记载778年萨克森人“沿袭其那种可憎的习俗……再次掀起叛乱”,2 782年“与往常一样……为威杜金德(Widukind,?—807/808)所蛊惑再起叛端”,3 783年“再次掀起叛乱”,4 784年“同以往一样……又一次发动叛乱”,5通过用词强调萨克森人“叛乱”的频繁,表现出萨克森人的“反复无常”。
785年是萨克森战争的关键节点,778—785年之间多次煽动和组织“叛乱”的威杜金德接受洗礼并宣誓效忠,法兰克人认为,“至此,整个萨克森族群全部降服”,6这代表萨克森地区与萨克森族群从此彻底归属于法兰克王国,接受法兰克君主的统治、遵守法兰克的律法和秩序、践行法兰克的道德与价值观:法兰克人将以对自我的要求去衡量萨克森人。
785年之后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进入了7年的和平期,在这期间,萨克森人甚至已经能够深度参与法兰克王国的事务,包括跟随查理曼同巴伐利亚公爵塔希洛(Tassilo,748—788年在位)、阿瓦尔人(Avars)和斯拉夫人(Slavs)作战,在全国大会上就国家事务发表意见等,7这无疑强化了法兰克人“萨克森族群全部降服”的认知。正是基于这一认知,法兰克史家在叙述萨克森人792年及之后的“叛乱”时尤为愤怒。《王室法兰克年代记》793年记事称“萨克森地区普遍发生暴乱”,8即便萨克森人战败并按要求上交人质,仍强调“国王并没有忘却其以往那些背信弃义的变节行径”。9萨克森人于795年“再次背弃信奉基督教信仰和忠于国王的诺言”,10而“这一事件进一步令国王对萨克森人大为恼火,对这个反复无常的民族更加仇视”,11最终“其土地被夷为一片废墟”,12并于796—797年间三度在萨克森人并未“叛乱”的情况下主动发兵对其进行打击和扫荡,“其缘故在于非常必要对这一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和毫无信仰的部落加以沉重打击”。13 798年,“地处易北河远处的萨克森人凭借冥顽不化的固执性情,开始起兵反叛”,14而查理曼“在臣子建议下,挥动大军镇压叛乱者,对该地区进行扫荡,将位于易北河与威悉河之间的整个萨克森地区统统夷为废墟”。15此后,萨克森人再也无力反抗。查理曼802年派兵再度摧残萨克森地区,并于804年将易北河以北的萨克森人分散内迁,萨克森战争至此告终。
《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对萨克森人的行为多记为“叛乱”,并以“再次”“又一次”“沿袭其那种可憎的习俗”“与往常一样”等加以修饰,相对克制。因为查理曼一朝兵事不断,战争已几近成为常态,《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中战争叙事成为主要和常规的内容,编纂者似乎对战争习以为常,能够以一种相对客观冷静、心平气和的笔触将之记录下来。同时,在查理曼统治早期,“萨克森人等族群尚被法兰克人认定为信仰异教的蛮族”,萨克森战争只是查理曼诸多对外征服战争之一,法兰克人能理性看待战争的残酷性,对萨克森人的态度相对更客观和平和,批驳的重点主要集中在萨克森人的反复“叛乱”。相较于原版,修订版增添了大量贬损性词汇来描述萨克森人,诸如“狡猾奸诈、背弃和约”(perfidam ac foedifragam)、“萨克森人的诡计”(Saxonum fraude)、“暴乱”(defectio)、“顽固狡黠”(perfidiae pervicacitus)、“反复无常”(perfidae)、“冥顽不化”(superbio elati)等,1掺杂了较为强烈的感情色彩。因为修订版编纂期间,加洛林王朝已经结束了大规模对外扩张,虽然边境的纷争或内部的叛乱偶有发生,但战争在王朝事务中的比重大幅下降,在王朝相对稳定和强大的前提下,其对叛乱和外族犯边的容忍度似乎更低,更容易将之视为对中央王权的挑衅;这时“萨克森人等族群已是信仰基督的帝国臣民,在操控文字话语的宗教界精英们看来,他们的叛乱已不仅仅是叛国的行为,更是背教渎神的行为”;2更关键的是“由于虔诚者路易(Louis the Pious,814—840年在位)即位之初‘弱主’地位”,3对“叛乱”更为敏感:修订版基本对所有叛乱者和叛乱行为都态度鲜明地大张挞伐,极尽贬斥,萨克森人亦没能例外。虽存在情感态度强弱的差别,但二者所塑造的萨克森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形象的核心是一致的。
此外艾因哈德(Einhard)的《查理大帝传》(The Life of Charlemagne)中对于萨克森战争的叙事也强调萨克森人“背信弃义”的特质。艾因哈德生于770年代,曾在富尔达修道院接受启蒙教育,90年代进入查理曼的宫廷,后成为宫廷学校教师,直到820年代才离开宫廷,侍奉了查理曼和虔诚者路易两代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