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总”,在佴城是指办丧事时负责统管的人。作为把总中的把总,“卷王”王同乐是丧葬业的权威以及死亡专家。外甥启梁看不上卷王舅舅及他从事的这个行当,但却阴差阳错,最终也成了一名把总。两场重要的丧事,两次人生的别离,两代从业者的成长经历,见证了一个特殊行业的发展变迁。
徐昌发癌病再次复发那会儿,儿子启梁正应对下岗,两件事撞一块儿,一家三口未免乱了手脚。
启梁看上去是斯文孩子,读书用不上劲,初中毕业去了没门槛的技校,两年下来,车钳铣铆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上手都能弄两下,去找工作才发现到处是门槛。找来找去,外面跑了几个月,才发现回县城顶父亲徐昌发的班才是最好选择。母亲王彩秀还说,也不算耽误时间,不出去跑跑,你哪知道家门口的好?
当时徐昌发刚过五十,身体按说不差,毕竟有以前当过海军的底子,只是腹股沟斜疝气味越来越重,工友躲闪他。为了启梁顶班,他找相熟的医生,递两条自己抽不起的好烟,开证明办理提前退休,这样启梁后一脚就进到机械厂,当上仓管员。那是九八年的事,全国刚暴发大水灾,救灾如火如荼,电视机里面每天都可歌可泣。启梁去守仓库,有一台电视做伴,清闲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在上班。
次年徐昌发享受病退人员全面体检待遇,一查查出肝癌。检出了他倒比大多数人镇定,只是不由得感叹:人其实没有病,病都是单位让你享受的福利待遇。启梁觉着这是父亲为办病退挨了诅咒,转眼就生验。一通治疗,据说五年生存率接近90%,接后几年徐昌发确实存活在这概率里。
转眼就到零三年,机械厂领导们开始酝酿第一批下岗名单。领导们头疼不已的是,前面几年厂子衰败是明摆的事实,职工满腹埋怨,都说要走;现在真要下岗,他们又誓与本厂共存亡。启梁响应领导号召,主动递交下岗申请,这样买断工龄以外多赚一笔奖金。徐昌发是从同事嘴里听到这事,病情突然恶化。当然,也可能是徐昌发身上的癌病掐着指算满五年,再次发作。他和大多数职工一样,以为下岗就是分流傻逼、留下聪明人分赃,若他知道晚几个月后买断工龄的钱都掏不出来,会不会为儿子果断的决定而流露一丝欣慰?
许多事情不可假设,事实上,徐昌发癌病复发与启梁主动下岗在时间点上发生重合。将徐昌发送去市肿瘤医院,二次化疗下来,他一个蛮开朗的人,精神也有崩溃迹象,时不时摆出一脸“给我一个痛快”的神情。启梁和母亲王彩秀商量着要不要把人送去省城,这时舅舅王同乐表态,说他见得多了,人都经不起几番折腾。五年前徐昌发查出病症,就只剩半条命,现在二次化疗,顶多只有四分之一的魂魄傍身。他还满含诚意地提醒,姐,人财两空的事情我也撞上好多回,帮这种人办事都是优惠价能让则让,亏我不少进项。王彩秀不吭声,王同乐再一次友情提醒:姐夫这种状况,早一点回县城才妥当。要是在省城、市里咽了气,尸体可不给送回,直接拉去火化,到手就一把灰。
說到这王同乐眼珠一凸,王彩秀脸皮一皱,仿佛一把灰就在眼皮底下。母子俩不知如何是好,王同乐的意见就很重要。以往王同乐就经常给他家拿主意,眼下,对于死人这事,他可谓专业人士,说话就更有分量。
王同乐绰号“卷王”,佴城有名的“把总”。“把总”可能是佴城独有的叫法,换到别的地方叫法很多,有叫“总管”,叫“主事”,还有的地方叫“大了”。但这一行总归有些陌生,说白了,就是死人以后办丧,殓师、法师、丧歌班、响器班、后勤班、炊事班、金刚、杂工都要陆续入场,必须有一个人统管,将诸多事情井井有条地分配下去。这样的人便是把总。其实,“把总”在佴城人嘴里原本是个动词,话说到要谁来统揽全局,拿大主意,方言便是“请某某把总”,不知哪时这词固定在了丧事行当,成为名词,代指一项职业。当然,这职业冷僻了些,全县找下来,把总两个巴掌数不上来。毕竟,一天出几丧的情况非常少见,一次丧礼一个把总,这行当撑死就这么点就业容量。
至于他这绰号——那年月还没有内卷的说法,被别人叫成“卷王”,首先在于他姓王,其次头发自来卷,同时说话也稍有卷巴。说来也怪,虽然卷巴,王同乐却极擅长跟人打交道,算是小县城一张好嘴。启梁暗自分析过的,舅舅的一点小卷巴恰好放大了他能说会道的特性,让别人在一种反差当中留下尤为深刻的印象:卷巴里面,王同乐简直就是最能说的那一个。
卷王靠这张嘴讨饭谋生,启梁印象里,舅舅把总的身份也在带入自己的日常生活,隔三岔五到家中来,为父母出策谋事,为他一家“把总”,一桌吃饭他从来都坐对门靠墙的正位,再把话一说别人只能是听,摆明就是这一家的主心骨。
徐昌发虽当过兵,婚后被王彩秀驯得日渐没了脾气。当年徐昌发转业分配到地方,开始恋爱,那时恋爱都叫搞对象。按说徐昌发一个退伍兵,婚姻市场应属于拣到篮里就是菜那种,搞到有工作的女人殊为不易,偏还挑剔。别人给他介绍几个低眉顺眼的,他都不动心。介绍人都有责任心,还要问一句他为什么哩,徐昌发总是说,呃,不够劲。直到遇见政府食堂里的王彩秀,针尖对麦芒,够劲了。两人认识不久就开始吵,倒也不想分开,便一起将吵架变成恋爱的主要形式。不光吵,起初徐昌发是有暴力倾向,脾气一上头,一看王彩秀就是个人形靶,随手一耳光,弧度丝滑,王彩秀隔三岔五地带彩。但王彩秀从不晓得害怕,眉毛一拧,牙一咬,脸一扬,像连环画封面的女英雄。徐昌发动手以后,王彩秀不害怕,就轮到他自己心里发毛,不光憷她一脸狠劲,也怕她搬来救兵。那时,卷王走上街,半条街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街溜子小青皮抢着叫他,有的叫“卷大”,有的叫“卷王”,有的骨灰粉直接叫“卷爷”。卷王轻轻地把头一点,便是回应。所以卷王自己认为,说话并非天生带卷,而是跟人打招呼太多,舌头肌肉越来越厚导致。只要王彩秀打招呼,卷王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跟徐昌发探讨人生,要是想来一些肢体的接触,卷王简直不要亲自动手,许多小弟会抢着表忠心,替他铲事,卷王指头一戳,小弟就会像一群鬣狗冲过去,一旦形成合围,狮子老虎的肛门也要掏一掏。
徐昌发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一通乱拳下来,自己躺到医院都不知道跟谁要医药费。王彩秀知道徐昌发的顾虑,嘴角一撇,说弄你还用上我弟?果然,王彩秀从来都自己接招,有时候徐昌发下手把不到轻重,王彩秀一时爬不起来,不声不响躺两天,回过神气依然不憷,跟徐昌发接着较劲。时间一长,两人发现彼此算是一对冤家夫妻,怎么打也打不散,上面打了下面打,一次意外还把小孩弄出来,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跑去登记结婚。婚后,徐昌发开始变得服帖,事事由王彩秀做主。没想王彩秀不怕打,但日常处事经常没有主见,窝里再横,外面老是吃亏。此后,稍有困难的抉择,她就把卷王叫到家里。这时候徐昌发尤其懂得了逆来顺受,老婆不叫他讲话,他就把自己晾到一边,不操心。
转眼启梁出生、长大,七八岁,对这个舅舅形成初步印象:他是专门来家里吃肉的。那时家里状况,大概是一周开一荤,基本定在周六。舅舅定时赶来,拎一瓶散装酒,手不空,算不上吃白食。饭菜上桌,王彩秀不再是头疼的事要找哥哥打商量,家里琐屑小事,单位里同事龃龉,她都叨咕不尽。卷王自顾喝酒,满口吃肉,嘴角流油,任这妹妹搜肠刮肚说得一点不剩,才把骨头一吐,酒盅一搁,慢悠悠把她刚才一堆碎话归纳成几个点,仿佛是她秘书,转眼再变成领导,嘱咐她最当紧要考虑的是……接下再到……卷王一开口,王彩秀就只顾点头,而徐昌发闷声喝酒,佯装不听,偶尔条件反射似的点头。启梁再大一点,进一步发现,父母对这舅舅已经有依赖,周六晚上那一顿说道,简直就是他们家把平淡日子一直延续下去的核心动力。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几年,启梁成了半大小伙,桌上天天有肉,而卷王的知名度在小城之中继续飙升,应酬已然忙不过来,晚上出台似的赶好几桌。周六的夜晚,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这宝贵时间只留给姐姐这一家。
启梁仍记得,又一周六,菜上桌后,母亲顺手摆四副碗筷,经父亲提醒,收走一副。徐昌发很少打趣,这时嘴皮一抽,说留着也行呐,顺手加个酒杯。王彩秀便呸的一聲。
现在,启梁让往事在头脑急遽地过一遍,再斜着眼瞥去:父亲仍躺病房里,一脸枯槁,盯着天花板像是盯着高邈的天空;舅舅拽着母亲去到走廊尽头,一只手罩在母亲的左边耳朵,把嘴凑上去,一会又放下。讲悄悄话,也是卷王的一大招牌动作,他可以任何时候跟任何人转眼间便显出过从甚密的样子。
他俩又往这边走。母亲脸上有释然表情,而舅舅随时都是一切尽在把控中的模样。走到启梁估摸的距离,便叫一声舅舅。卷王把目光搁到外甥身上。启梁平静地盯他数秒,再问:在你看来,我爸徐昌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此时脸上的平静,完全是强自绷着的,启梁以前从不敢想象,敢跟舅舅这么说话。没想过突然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启梁竟发现有一丢丢暗戳戳的爽。
卷王大是意外,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是挤出笑容予以掩饰,缓和气氛。稍后他反问,这话怎么说?
在你看来,我爸到底死了没有?
呃,哪能呢?
那就好……启梁缓一口气说,人死了是你说了算。但现在他没死,我作为儿子,要把他往更好的医院里送,没有必要征求你的意见,对不对?
卷王哪看不出来,这话启梁事先备好,脑袋里不知彩排了几遍。略一迟疑,王彩秀已经抢先叱骂一声: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爸还没死。启梁把母亲和舅舅同时罩在眼里,拿捏着一字一顿:我相信我爸会活下去。
启梁脸上暗自发狠,青筋却暴不出来,只是隐隐现出线条。卷王哪看不出来,这外甥突然长大,而且有脾气了。以前,一直拿他当小孩看待,说话吃饭喝酒都没感觉他坐在一旁。
既然启梁说了要让父亲活下去,卷王没法再提人必有一死。绝对正确的话,说出口也就成了废话。半大小子发飙,卷王知道一定避其锋芒,这时手往姐姐肩头一搭,掖着她往房间里走。到床前,卷王俯下身,一张嘴凑向徐昌发耳际。徐昌发持续半昏迷状态,卷王连叫几声,昌发,昌发……
徐昌发半透明的眼皮强自撑开,露出浑浊的眼球。
卷王又说,有些状况,看来是要跟你本人通气,你把最真实的想法摆出来……
这时启梁正往前走,王彩秀有如打篮球卡位一般贴过来,嘴一张,话语也是一字一顿清晰确凿地往外飙:让你舅把话讲完,行不行?王彩秀年轻时候经常在食堂维持秩序,卡人可是一把好手,嘴里还叨咕,娘亲舅大,没跟你讲过?
启梁一时不好动弹。稍后舅舅过来冲王彩秀使个眼神,余光回撤,撇在启梁脸上,显然跟徐昌发商量有了结果。
所以,母亲当即宣布,你爸也同意了回去……只有你一个不同意,这是三比一。
启梁哪肯认账,手指朝舅舅一戳,说,既然他要算一票,那我们是不是多拉几个人投一投?
卷王一笑说,我这一票不作数,那也二比一。
我要不认这几比几呢?启梁继续冷笑。
用不着卷王亲自作答,徐昌发在后面暴咳,并艰难地吐出字音:启梁,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死?
那一次,启梁只能承受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实,跟着一辆依维柯把父亲拉回佴城。车上,担架架在中间,卷王和启梁各坐一侧。这时候,车内逼仄,徐昌发喘气浊重,卷王嘴不会停下,仿佛要用话语将空间抻开一点。他跟启梁说,人都是要走,是吧(说到这他脑袋一勾睃一眼徐昌发),我看得太多,有经验,是不是?你呢还年轻,往往会主动逃避一些事实,但真到那时候,任何人都要统统承受,而且一无例外也都能够承受……
启梁靠窗,斜眼向外,这个钟点,视野里的一切沉沉入暮。夕阳跌坠,给一些云彩模糊地踱上金边。此外,他什么也不想说。
卷王手一探,长长的胳膊穿越担架搭上启梁左肩,启梁条件反射地将上半身拧动,要把那只手甩开。卷王头一低,叫了声昌发,又说你这个崽脾气犟得很咧。徐昌发便用黏液迸裂的声音回应:你尽管修理他。
既然徐昌发自己选择回县城,到地不急回家,在县医院象征性待几天,挂好病历,此后再回家躺着,有状况联系医生上门,平时护工送药,多是吊瓶,用塑料箱装好,一箱一箱码到床尾。一瓶吊尽要更换,在场每个熟人都能够熟络地操作,而下面导管导出的尿液满袋了,只能是王彩秀和启梁更换。启梁在父亲身边一坐就是一天,发呆,看着瓶中水位起落,想象着一条小河正从父亲身体潺潺流过。这场景,说是在治疗,启梁再瞟一眼父亲的神情,分明又是等死。他的癌病复发两回,虽然都救了过来,但每一次救回,再次面对,感觉分明不是之前那人。
照这么看,卷王前面预计的大体都是准确。也正因如此,那段时日,卷王的到来似乎都挟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启梁觉察到,舅舅来得越频繁,越是在催父亲早点上路。所以,当那次卷王又拉着王彩秀挪远了几步说悄悄话,启梁暗自贴近,正好顺着风向,带来一些声响。稍后,启梁用咳嗽声打断他俩的讲话,静待四道目光一齐堆聚到自己脸上,便说,人还没死,丧事不急着办。
卷王心里明了,有一就有二,这个外甥平时不声不响,现在已经盯上自己,时刻开干。
……呃,这个你不懂,发丧的事样样要往前赶。要不然,临事往往招呼不过来。卷王把高大的躯干挺直,手指逐枚屈起,说,寿材要不要提前,寿衣是不是要备好,千年屋要不要打基?也有人是等爹妈入土再打基砌拱,但我们活的人是先起屋再住进去,还是住下来再起屋?那就是好日子不过,当上难民了。
这些话,卷王已经说得十二分娴熟,眼都不眨,上唇不碰下齿,一股脑地喷出来。歇一歇,看看外甥反应,又接着来:甚至,就连抬棺也有规矩,找谁要事先确定。一般来说我们家政有联系好的师傅,但有时候墓地在城郊村寨,本寨人会抢活,价码要抬一抬……都是要事先商定的,桩桩件件,哪一件弄不好都是麻烦。离开的人,上山归土,要好多人保驾护航……最后这一程,哪能不送好?
王彩秀把話接上说,你爸已经是这个样子,我们早有准备,是让他宽心,心一宽,反倒活得久一点……难道不是吗?
启梁两道目光拨开母亲,直奔舅舅而去,又问,看样子,我家这笔生意你是吃定了?
卷王既是把总,每天跟各种人交道,处理各种麻烦事情是他看家本事。外甥撕破脸,他尽量跟没事似的,微笑,稍后反问,你说说什么叫吃定了?
启梁这时候收不住,再次调高音量:我爸就算是死了,佴城也不是你一个把总,我找别人行不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呃,这问题提得好。卷王模仿着外交部发言人的语气,语速放到最慢,屁股往后一撅,就有一张椅子。坐下以后,整理一下气息又说,启梁,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赚你家一分钱,就像我不会赚自己的钱,那没有任何意义……这事一定办得妥当。
我是他儿子,这事情看样子是由我来决定。
未必……卷王忍不住提起嗓门说,这件事,除了我,你还真找不到别人。
这话说得跟黑帮老大一样,帮人办办丧事,就能一手遮天了?
不是黑不黑白不白,我好歹干了这么多年。其他的家政,都知道你爸是我什么人,你去找他们,他们不会答应……说白了,也不敢答应。
好的,你是把总,我不请你父亲就上不了山?启梁还拿捏不稳撕破脸的表情,脸皮绷久了竟是有点累。
启梁,今天你冲我发火,我能理解,但你在佴城找不到另一个把总办这事,这是事实,是基本的事实。要不然,这就是直接打我一张老脸。你要理解,任何一个行当,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外人并不知道,同行都是一清二楚……
王彩秀在一旁吼叫起来,启梁,你这是跟你舅舅说话吗?
启梁脸一歪:妈你是不是又要说,娘亲舅大……好大哟。
卷王伸手一按姐姐的肩头,说,启梁这话憋了很久,今天说出来也好。你也不要老当他是孩子,二十多岁的人,是有自己的主张,你不听也不行。
……好大哟!王彩秀嘟囔,往后却又无话。她跟弟弟在一起时,话仿佛都在弟弟嘴里。
卷王又说,这事你们商量,我管多了也招人嫌。说罢转身往外面走,步子撇得带一股憋屈。
而王彩秀只能冲着卷王的背影接着嘟囔,招谁嫌呢,你还怕一个小孩?她一扭头看向儿子,又说,我不管了,你翅膀硬,你爸的事看来你一个人就能弄,对不对?
实话讲,卷王不光关心死人,更懂得照顾活人。再说,他干这行,关心死人就是要从关心活人开始,并不矛盾。
启梁下岗不久,王彩秀就跟他提:你舅舅发话,他那里业务越来越多,随时缺人,你可以随时过去,见天就上班。当时启梁一愣,随即问,跟他当把总?
王彩秀说,这可急不了。行行道道都要经验积累,安排事情才能妥当,没有十来年经历,当不了把总。
那是要我跟他学当殓师,捡骨分肉?
捡骨分肉你敢学?王彩秀说着眼一斜乜,嘴角挂笑。她很少在儿子面前绽露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启梁说话让她意外。
“捡骨分肉”,那是卷王当殓师时候的“成名作”。殓师无非是帮死者整理遗容,竟然搞出“成名作”,绝非易事。
卷王十七岁进到县电厂当技术工,爬杆架线,看似力气活,被人叫成“电老虎”,县里面算是顶好的职业。那时年轻人不晓得拼命赚钱,也没机会,混单位也就几十块工资,换现在的眼光看全都是穷人,打牌都打不起劲。同时,也因为年轻,荷尔蒙多巴胺里比多等种种生物化学成分,在体内不停爆浆,没有多少释放的途径,只好逞勇斗狠。卷王那么大个头,在同事看来不打架简直浪费材料,一定要把他拥立为大哥。别人一嘴一个大哥,卷王倒真架不住,后面就帮小弟强出头,打伤了人劳教两年。出来以后算是失足青年,电厂再回不去,别的工作又难找,做生意哪来的本钱,后来跟城北一个老汉一块儿做殓师。或者说,失足青年找工作,丧葬行是大选项,他们是为死人服务,死人最有容人的雅量。
殓师是暗处的职业,不干活的时候,别人问到都不会讲。卷王入行不久,一不小心搞出了名气,殓师的身份再也藏不住。
话又说回八三年,他当殓师才两年,有一天县公安局派活:秀城坡沟底有两人等着收殓。显然,这活带有案情,本该是法医的工作,据说本县法医就两人,都去驰援怀江市一起重大垮塌事故,所以只好把活派给殓师。县里数得着的殓师五六人,得知这消息,纷纷猜测现场肯定地狱一般难以收拾,法医才撂了挑子。他们不接单,有钱不赚,公安也不能抓人。卷王听说这事,趁年轻胆大且尚有好奇心,脑袋一抽,说要不我去?公安哪有别的选项,来两个人带着他一同往秀城坡沟底走。卷王平时喜欢看《水浒》,当天往沟底走的那一路,他总觉得身边这两人像是董超、薛霸。
那是四月,沟底树木森然,光线暗淡,荫生植物绿到发蓝。走深一点就有血腥扑面。卷王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场面未见气息先来,不是一般瘆人。但他暗自鼓劲:卷王你以前敢打伤别人,也坐过牢,现在有什么资格像小姑娘一样分泌出害怕的感觉哩?他由此发现,失足青年去做殓师,原本是有暗通款曲的地方。
再往前,带路的公安说到地方了,一看哪见着尸体?
去的路上,公安当然把情况讲出来。一对男女正搞对象,男的姓肖女的姓季,女的爱好文学男的要当作家(据说是知道女的爱好文学所以他要去当作家),这样两人自然也恋上了。男的本来是在打叶复烤厂上班,条件不错,为当作家竟假戏真做,辞职在家成天伏案爬格子,往外面一把一把寄稿还要父母添邮费,全都泥牛入海,退稿信和改稿意见都如同传说。这样一两年过后,男的就成为县里头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人断定这家伙神经出了问题。女方家长于是撺掇两人分手,话也说出来,男的不干,说当作家都要拼许多年,一部书写成了名扬天下,你操什么心哩?女人倒也相信,不信的话恋不了好几年。但女方家长干涉得厉害,还找男方家长谈判,少不了侮辱谩骂。那时候人都还有几分火性,讲究穷得有骨气,男方家长也要未来的作家了断这段恋爱,别拖累别人;真到功成名就,封官晋爵娶妻生子不迟。男的呢,倒是孝子,一开始想讲讲自己的态度,见父母态度日渐坚决,便不吱声,父母还以为他顺从了。只是当年男女的恋爱大都一根筋,恋上一阵,满心满意都是非谁不可,心里再装不下另一个,逼急了不怕去死。两人藕断丝连,仍在来往,这过程中“非你不可”“至死不渝”之类的话反复说起,客观上起到自我暗示并不断强化的作用,直到彼此邪教一般地信仰了爱情,终于决定一块儿去死。某天一早,两人邀好往那道沟里钻……同样是殉情,搞法各不一样,电影演出来通常凄美,比如男女找来无色无味的毒药,拌在酒里,喝醉后深情相拥,渐至软瘫如土萎地,死了嘴角都还往上一扬,留给这世界一抹经久不息的笑容。而这一对男女,或许买不到可口的毒药,供销社里的甲胺磷敌敌畏实难下咽,终究横下心,把动静闹到最大。男的找朋友搞来一包炸药,去到沟底,两人将炸药抱紧像是簇拥着一个婴儿,再把导火索一点,之后一声巨响,漫天血光。
所以才有了卷王“捡骨分肉”的典故。之所以成为典故,实在是卷王不断跟人讲这一回经历。有什么办法,那一阵县城里的人谁都想近距离听听这一桩惨烈事件,专门备了酒把卷王请去,卷王只好投其所好,把自己变成一个说书人。他发现靠一张嘴皮也能换酒喝,然后深刻地发现,动手实在不如动嘴皮。
……去的时候警察跟我说,男的瘦高,体重一百二十多;女的娇小,人送绰号小不点,也得有八十斤吧,按说两人加起来两百不止。这不光是体重,还是我当天的任务。两人抱着炸弹,只能是粉身更碎骨,难道不是吗?那个场面,哎呀,真没法说,现在又吃着饭哩……反正那以后一个星期我见肉就吐。每一回说到这,卷王戛然止住,像说书先生走起了程式,目光再往桌上碗碟一瞟,拣出最大坨的肉,空中停滞数秒往嘴里一送……听他讲故事的人立时得来生理反应,各不一样,卷王看眼里都正中下怀。卷王接着往下讲,同来的董超薛霸,只当监工,活是他一个人干,花近两个小时,将周围一带身体组织相关的物件(许多哪还看出来是肉)都整理到一起,小部分看出属于谁,划拉两堆,眼估差不多重量。剩下混合的部分,就按男妇各自体重,三比二分成两堆,打好包,公安同志带走,他的活算是完结。赚了多少?二十块钱,当年这能抵半月工资。听的人摆出羡慕状,卷王追问一句,给你赚好吗?听的人赶紧把头一摇,把酒杯举起,说还是卷王厉害。
酒再多喝两杯,情节往下还有发展。关于这对男女,县城的人都知道是殉情,因为女人的日记被公安查过的,有相关记录。但卷王在现场,搜集到的虽然都是块状,但碎裂的形状、大小明显有区别,一看一摸,知道爆炸当时一人离得近,一人稍远几步……卷王说,还能是什么?这男的真心要死,女的可能犹豫,可能是被胁迫,导火索点燃,女人定然想要挣脱,终于跑出去几步,仍然没躲开。话说出来,卷王又觉不妥似的,往下嘱咐一帮酒友,这事就到这里说说啊,要不然女方家里人知道,还不去报杀人案?他家一报案,我不就卷进去了么……千万不能说!下一次,卷王依然会醉,这事依然要详细地讲,这是独家消息,最后这一发现仿佛才是故事高潮部分。一帮酒友又都是漏勺,很快这事情全城人都知道,只是,那女方家里也一直没见着动静,可能正应了常言所说的“灯下黑”。
没有白干的脏活苦活,卷王不但赚钱还能独家发布消息。那时候所有人竖着耳朵等故事,一个小县城又很难有大事发生,殉情事件得到充分发酵,卷王也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名气。名气这东西,无形无体,摸不着但看得见,首先是自己业务明显增多,去到死者家里干活,亲属们会在身背指指戳戳并窃窃私语:呃,就是他,捡骨分肉那个。
往后几年,县城丧葬行业暗自分化组合,从业者开始抱团,互相竞争,便也自然形成一个个话事人,即是把总。卷王成为把總,完全是人心所向,就像当初电厂青工拥立他当大哥,冲着他一副大身板,现在是冲着他的名气。一晃就到九十年代,卷王听说别地方丧葬队伍注册成了家政公司,马上闻风而动,去工商局办手续,“乐润”成为小城第一家家政公司,接着别的团队跟进,这又算开了小城丧葬业风气之先。此后卷王一再地开风气之先,不是别人没想到,只是他们干事不声不响,卷王把同样的事情干下来,就成为整个行业的新闻事件,尽人皆知。说白了,想开风气,首先要有人气。
启梁也知道,舅舅早已是本地说话最有分量的把总。卷王搞起公司,许多员工仍跟他师徒相称,每年给他庆生时候各种夸词,有的就说师傅是“把总中的把总”——这几乎是万能的夸法,别的行当也说“大师中的大师”“作家中的作家”。诸如此类,表义简单粗暴,却又轻易让人听出一股气势。
启梁误以为跟着舅舅就是当殓师,王彩秀有必要澄清,说,你舅舅几十号人的公司,样样事情都等着人做,你可以挑一件能做的。学徒三个月,过后跟别人一样关饷。
“关饷”是个老旧说法,启梁听得满耳生尘。他说,舅舅那一套我干不了,自己会去找事。
王彩秀不依不饶,揪着他袖子,切换成语重心长的口气:启梁啊有些事若是好,说也说不坏……我是你妈,不至于贬低你。你想自己找事,我先下个判断。你一个闷葫芦,没有跟人争抢的本事,现在又下岗,以后不论入哪一行,要没有一个抵实(可靠)的人帮你把舵,你自己很难生根立足……
妈,你说得没错……启梁氽一氽嘴皮,说我这年纪确实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彩秀说,我把话先说到这里。
启梁买断工龄,到手四万七,加上主动申请的奖励差不多五万,当时还算是一笔钱。钱到手他一划拉,两万成了父亲医药费,另有三万就拿去投资,简单清晰,两头兼顾。
那几年,社会面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每个人身边都有好几位亲友竞相创业,手里攥着“一般人我都不说的”项目,拉人往里面投钱,预期回报能讲得别人满眼金光闪闪。启梁知道手里这点钱攥不住,项目其实都并不了解,只有认人投钱。等朋友小戈拉他投,还没怎么介绍,启梁交代,手头就三万,够不够?小戈换一副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表情。启梁要他给个账号。小戈说,不急不急,那地方你跟我去看一眼。
项目是在佴城西北的高山苔地圈了上千亩,用来种植金银花,并说这地方土质稀有,看似贫瘠,却又富硒,以后种出金银花,品质必将改写行业天花板。当时非典刚过去不久,小戈颇有远见地说,现在人们有了钱搞各种邪怪,天上地下样样敢吃,这样的疫情,说不定隔不久就吃出来一回。吃出来的病,最终是要吃回去,吃什么?西药伤肝伤肾,只有中药才是终极选择。中药本身没问题,种植技术尤其重要,找到好土,古法追肥,纯天然无污染就是高端技术。你想想,现在囤黄金囤美元的人,到时候会囤药,最好的药材才是有钱人身份的象征。你想想,我们把药材种好,哪有不发财的道理?小戈讲得再好,启梁心态倒也收稳,钱横竖就三万,不可能把留给父亲治病的钱挪用。之后,他便等着小戈以最保守的估计分红,那也比单位上班好很多。小戈的账号没发来,启梁还取现金交给他,小戈大笔一挥写了收条,说回头再拿收条换合同。于是,这笔投资便成为启梁心底一份依托,得以安心在家照顾父亲。虽然断了工资,但在启梁心里头已有一份资产,眼一闭,看见满山遍野金光闪闪银光灿灿的花朵。
那一阵卷王见天来看病榻上的徐昌发,当然主要出于亲情和病情,但启梁偏就看出催促父亲快死的意思。卷王便知道,启梁已然长大,一旦形成某种看法不会轻易改变,这是跟自己杠上了。虽然长一辈,他知道要避年轻人的锋芒,不再往姐姐家里跑。
王彩秀电话打过来讨主意,姐弟俩一阵一阵聊,王彩秀脸上的皱纹才又一点一点舒展。启梁老远看出来,母亲跟舅舅电话是有一种专属的表情和状态,便也明白,舅舅不来,母亲六神无主的样子无处可藏。
翻过年头,徐昌发情况持续恶化。母子俩同时明白,这一回挨不过去的。
某天午后卷王再次出现,启梁老远看见舅舅,脑袋里顿时腾起四个字:卷土重来。
卷王进门避开外甥,启梁配合,彼此从容交错闪避。卷王直奔床上躺着的人,一看此时情形,霎时动容,眼皮一阵抽搐,嘴角窸窣有声,然后又咬紧。启梁隔着窗户看去,舅舅那意思,仿佛这是自己好一段时间没来造成的恶果。心头暗忖:上一辈人之间的情分,自己其实不懂。他们苦日子一块儿熬过来,互为支撑,彼此确乎生成微妙的依赖,并且享受这种依赖,只是这情感没法传递给下一辈。许多情感也像那些有形有体的东西,说消失就消失了,造成最大的结果,或许就叫代沟。
见卷王到来,徐昌发用力把两眼睁大,两人耳语好一阵,看着像是抱成了一团。
卷王这回来,便是打破某种魔咒,此后每天都来,要跟徐昌发耳语,或者长久凝视他不知是醒是睡的模样。卷王再跟王彩秀商量事,表情有了急迫,说,现在贴近年关,天气预报以后一个月会是几十年一遇的寒潮,死人肯定多,县里几家家政统统会忙不过来……所以,我必须盯紧一点,随时安排上。
王彩秀一如既往,弟弟一开口,她就只管点头。启梁再也不在母亲和舅舅面前吱声,父亲这件大事,自己只是个跑腿打下手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卷王已经着手将徐昌发的丧事操办起来,趁徐昌发一息尚存,可以跟他打打商量,看自己的安排到底合不合他心意。当然,对于卷王的安排,徐昌发也总是点头。他已然习惯。
现在办丧事的都叫家政公司,这些公司将业务范围打印装框,悬挂在以前全是性病广告的角落,只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承接业务。启梁记下那些家政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除了“乐润”,那是舅舅的公司。当然,最终启梁没有打任何一个电话,所以他也始终不能确定,那些公司一听是徐昌发的丧事,会不会真的退避三舍,像舅舅前面描述的那样。
徐昌发年底年初时候离去,和卷王预计的一样,但徐昌发发病再到复发,卷王已经预计了好几口。最后那几天徐昌发当然一直昏迷,偶尔睁眼,看看床畔的人,眼球前面已经罩起一层白翳,哪看得清楚,随口乱叫。有时候叫家里人名字,有时候会叫久不联系的一些亲友,有时候说出完全陌生的名字。有一晚,徐昌发又在嘟囔,王彩秀和启梁凑近了听,他是在说孙悟空、如来佛和林彪。为什么还有林彪,母子俩完全蒙掉,王彩秀回过神又给卷王打电话。卷王应是掐指一算,呃的一声,说就这三天吧。结果,凌晨时候徐昌发就断气。娘儿俩都在床畔迷糊着,徐昌发走得无声无息,具体哪一刻没确定,前后估了一刻钟的范围。要是卷王掐准一点,最后一口气能被娘儿俩接住。王彩秀整了整死去男人的面容,扭头说,你舅这一口兜大了,出去不要给人说。启梁也嘟囔,我有病啊,跟人说这个。
丧礼多是三天,以前也有五天、七天,因为路远迢迢,要给孝子贤孙留足赶回的时间。现在有了飞机,真心要回,当天能到;再说每个人越来越忙,闲工夫越来越少,丧礼一久指定冷清,便是对死者的怠慢。现在一概停三天两夜,如是晚上十二点走,也算一天;次日大葬夜,第三日一早出殡,掐头去尾就一天多。
徐昌发凌晨一两点离去,卷王来了以后便说,人人都会死,但昌发真是会死,挑凌晨时候,三天两夜给我留足。
卷王来的时候,已经打了几通电话,亲戚朋友、办事人員,该来的都来,从起水开始走丧葬程序。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事情,稍后灵棚也在离家不远的一块空坪搭起来。管控鞭炮的通知早两年就下了,小县城照样放,除非有人报警,才要管一管,好在本地人没受到生命威胁断然不会想到拨打110。
卷王用了心要将这丧事弄好,头一天看不出差别,无非是督促手底下人把功夫做到位。次日就到大葬夜,必须搞搞气氛,天再一亮,就要把亡者送上山,这可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热闹。先前天气预报不准,都到年底,这气温不算冷。卷王叫人多备火盆,还抱怨,若是天再冷一点,火盆一烧总有人来围,把话一聊瓜子一嗑,屁股就粘上了板凳。这不热不冷的,火盆留不住客。
按当时通行搞法,大葬夜多是请草台班子,搭起高音喇叭,流行歌曲搭艳舞,艳舞是偶尔露点,每一回都像是意外滑脱的,这时妹子表情还要配合,跳个舞附送演技,着实不易。既要热闹,少不了几段小品,简直是春晚造就的晚会通行模式,但小品把人搞笑并非易事。草台班的人往往学习东北二人转,男女搭配讲荤段子,台上掐掐摸摸。这样一搞,热闹是热闹,搞出来只能是尬笑,笑的时候背后泛起鸡皮疙瘩……就那几年,丧礼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聚会,死亡镀上一层俗艳气息。这情景以前没有,晚几年也看不见,徐昌发走的时候这种晚会正好大行其道。
八点钟,追悼会开始,徐昌发以前的领导,也就是机械厂厂长老朱来致悼词,肯定是把一份模板悼词件换一换人名,顶多再修改几处字句。反正,只有在悼词里面,人们得以同呼吸共命运。追悼以后,默哀毕,晚会便有些迫不及待,蓬蓬勃勃搞起来。
卷王并不去请草台班子,他的乐润家政几十号人,响器班现成的,铜管乐队建制不齐,又到另外的家政公司借人,舞台上散成扇形前后两排,有了队列,陡然壮观。公司常备一男一女两个司仪,这一晚卷王打发他俩唱歌。也有伴舞,是公司里筛查一遍挑拣出来,几个还有身材的妇女,舞姿僵硬不碍事,衣服上的亮片足够亮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