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盲盒
作者 姚鄂梅
发表于 2023年8月

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古典爱情梦想,遭遇当代都市复杂的生存环境,女性与男性或许都已身陷樊笼。一对性格迥异却都身负隐秘创伤的闺蜜,在寻觅良人的情感道路上经历各种坎坷,途中所遇越来越像拆盲盒一样,不确定,不可控。

周末是从早上九点多开始的。拉开窗帘,天色已似中午模样,朱玉加快动作,洗漱、收拾、整理,打仗一样,要把被世界遗弃的几个小时夺回来似的。

其实不过是去徒步,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法宝休息节目。她选择向着城市徒步,而不是郊外,她害怕空旷和丛林,害怕别人看出她的孤单,城市徒步正好完美避开她的害怕。而且她纵容自己的口腹之欲,离开城市一公里,就觉得饥渴难耐。

上个月她独自一人过了四十九岁生日,一只五十块钱可以托在掌心的歌蒂梵蛋糕,她分两次吃完,相当于隆重庆祝了两天。一个人虽然惬意,但她从没停止不太积极地寻找伴侣,情况并不乐观,今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才发生过一次相亲,同事给她介绍一个死了伴侣的小老头,她第一眼就觉得没戏,那人眼里放着刚刚获得解放的光芒,不把这激动的光芒耗到暗淡,是不会静下心来过日子的。老头问她烧菜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不怎么样。老头不介意她的语气,继续问她的烧菜风格,她扔出“川菜”两个字。老头萎靡地坐了回去:川菜不行,又咸又辣,我吃不来。这场厨师招聘式相亲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宣告失败。去年的情况并不比今年好多少,也就两场而已,一场是个老单身,比她小四岁,她本来挺有兴趣的,至少其人履历干净。对方问她房子多大,她说七十多平。他似乎有点激动,得知在龙岗,立刻泄了气:这么远,还这么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气得差点跟他干一仗。另外一场根本没留下印象,这样也好,谁也没打搅谁,这就像两盒豆腐,虽说都打开冷柜门看了一眼,但没出手,没有弄乱,两块豆腐仍然可以完整如新地投入下一趟旅程。

明年恐怕比今年更糟,她已不期待结果,相着亲活下去也不错,至少可以趁机打扮打扮,振作一下。中间的空当,她想悄悄安排一点基础建设,比如去切个眼袋,这两年越来越明显了,早上尤其如此,看上去显老,没精神。

切眼袋不是为了给相亲增加筹码,是为了拍照好看,她每年生日都会去一个没有营业执照的影樓拍生日照,所谓影楼,其实就是某小区里的一套公寓,女主人是个职业摄影师,她把两个房间打通,布置成工作间,拍照的时候,三岁多的女儿跑来跑去递气球、搬凳子,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小助手。她很羡慕摄影师的工作,不用打卡,也不会得腰椎间盘突出,不像她,先是腰椎,后是颈椎,时不时就出问题。当然,要知足,她的工作就像文火煨汤,越老资历越深,可以干到干不动为止,她寻思,在会计师事务所退休以后,她就去一些小公司做财务,还可以做代账会计,这些工作不需要每天上班打卡,对她而言最是完美。只要有工作,她就什么都不怕,到最后,实在一无所获,起码还有钱,虽然不算多,养活自己没有问题。有丈夫有家庭又怎么样,她常常拿身边事例安慰自己,事务所有个同事,丈夫去年出了车祸,突然之间,她跟自己一样成了孤家寡人。因为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失落和空寂,有一次她向朱玉哭诉:太佩服你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一进家门,看到空空的房子,空空的餐桌,空空的床,就忍不住泪流满面。见她这样,朱玉想说,很快就会有人帮你填满的。不出一年,同事果然再婚了。

出发前,她看到门边有个快递,是肖贞贞寄来的,不用说,是家乡的茶叶、金银花干之类,已经穿上速干运动服的她来不及打开了,一脚踢进门里,待会儿回来再收拾。肖贞贞每年都给她寄这些,作为回报,她也会在年底的时候寄点广式香肠和炖汤料回去。曾经,她们电话很多,特别是她刚来深圳那一两年,后来她慢慢觉悟过来,如果她过分依赖肖贞贞的电话,她将无法在此地交上新朋友。有意克制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没有人可以像肖贞贞那样,让她握着手机笑到肚子疼,她明白过来,她的快乐来源于跟肖贞贞一起讲述过去,也就是说,她的现在没有快乐可言,也许再过许多年,等现在的日子风干,慢慢浸出油来,再来讲述过去(也就是现在),才会有快乐的讲述。但那个时候,她能跟谁讲呢?与其期待未来,不如抓住现在,所以她跟肖贞贞的联系重又密切起来。

徒步刚开始,肖贞贞的信息过来了。她们的交流通常也是这个密度。

我从网上查到你那边有个医院在脊椎外科方面达到了国际一流水平,我脊椎底端有几个囊肿(骶管囊肿),最终可能要手术。

朱玉看了两遍,回道:好专业的病,有个字我都不认得。怕啥,我们都将患癌而死。

不做手术可能二便失禁,比死难受。

二便失禁不可能!朱玉眼前晃过肖贞贞一丝不苟却又轻盈盈的样子,她是个苍白瘦弱的小个头,常年着套装,山寨王妃款,颜色亮丽雅致,这样的形象她总觉得跟二便失禁相差甚远。

怎么不可能?压迫马尾神经。

看来是真的有病了,张口就是专业术语。为了安慰她,朱玉说:没事别去想它,用上意念,病会减轻很多。

肖贞贞很执拗:身体就是用来摧毁意念的。这是一个刚刚去世的朋友在病床上对我说的。

整个周末,朱玉都在帮肖贞贞打听医院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咨询,最后汇总意见给她:先观察,手术早了,反而会把它撩醒。尽量让它终生沉睡。

肖贞贞过了很久才回复:刚刚在打理狗。我的狗从来不得皮肤病,因为我总是提前干预。人也一样,需要干预,没有终生沉睡的病。

肖贞贞的狗是捡来的,样貌丑陋,血统可疑,穷尽各种考证,仍然难以归类。她捡它的时候,丑得并不突出,她们都寄希望于它长大了会变好看,没想到一年比一年丑,偏偏肖贞贞还不赞成宠物美容,理由是她没想把它当宠物养,它就是她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会嫌自己的孩子丑。要么是看习惯了,要么是肖贞贞真的在它身上倾注了感情,朱玉有时觉得,那狗虽丑,倒也丑得自信、丑得骄傲。

最不喜欢这狗的人,当数肖贞贞的前夫,他前脚搬走,后脚丑狗就进了门,明显是为了填补他离开后的情感空缺。除了他,所有人都对丑狗投以过分温暖的目光,似乎这样能安慰到肖贞贞,因为肖贞贞的离婚很大程度上是因生育困难引起的,所有人都在同情她,为她的未来感伤不已,只有朱玉知道她在窃喜。多好,无须避孕,无须喂奶,无须为笨蛋孩子四处求爹爹告奶奶,无须在老年穿孩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

有天傍晚,肖贞贞和朱玉一起带着丑狗散步,路遇一个同样遛狗的熟人,三个人聊了一会儿,熟人话锋一转:肖贞贞你失策了,如果你收养个孩子,而不是狗,现在都会帮你打酱油了。

肖贞贞语塞了几秒钟,回道:我不吃酱油。

肖贞贞的确不吃酱油,也不吃各种酱品。

相信我,每个酱缸里都是成团成团的蛆,这是我在酱品厂亲眼所见,我是一路吐着出来的。肖贞贞无数次向朱玉描述她在酱品厂经历过的事情,他们本来是去参观,但她走错了路,走进了非参观区域。

那时她们刚刚成为朋友不久,下了班总要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讲一些身边琐事,自己的过往和家人,讲来讲去,她认识了从没见过面的肖贞贞家人,她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两个同父异母妹妹。

我是从那个家里逃出来的,我有我的理由,但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我怕说出来会遭五雷轰顶。

会遭五雷轰顶之事,肖贞贞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并非朱玉追问,她永远不会追问别人任何事,她最最擅长的事就是做听众,只用几个嗯和啊,就能让别人在她面前把心肝肺都掏出来,偏偏她的身体又是个死胡同,绝对不会把她听到的转述给第二个人。曾经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讲小话,指望她能传播出去,结果大失所望,她的耳朵似乎是消化器官中的一环,她听了,就把它传输到胃里,变成粪便拉了出去。

那是在一次长长的散步途中,暮色四合,大地一片模糊,肖贞贞突然来了情绪,讲起了她妈。我对我妈只有一个记忆,也是这样的天色,她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挽着篮子,我们一起回家。永远只有这一个场景。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朱玉轻声应道。

我妈死后,我爸给我洗澡,他让我站在他面前,他在热水桶里拧了个毛巾,洗我的小屁屁,包着毛巾的手指,使劲地往上顶我,顶得我都离地了,我以为他是男人,力氣大,就拼命忍着痛,没有喊出来。第二天,他还是顶我,我哭了,他骂我不愿洗澡,是个脏孩子。第三天还是一样,第四天,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去了姑妈家,我只认得去姑妈家的路。我说如果你要我回去,我就跳河。后来我爸来了,他跟姑妈谈了很久,那以后我就成了姑妈的孩子,他从没专程来看过我,连我的换洗衣服都没送过来,我想他大概早就想甩脱我这个包袱了。前几年,姑妈去世,我们在葬礼上见了一面,他带着他跟第二个老婆生的两个女儿,我们只打了个招呼,彼此间找不到话说。

朱玉心里轰隆作响,表面上却无动于衷,她看着前方,边走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

我也有过会遭五雷轰顶的事。

她说她早上出去放羊。小时候,她家有十多只羊,清早放羊是她的任务。她在山上遇到一个男孩,他是哥哥的朋友,他提议他们来玩一个打针的游戏,他让她扮病人,他扮医生,病人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医生从远处走来,医生解开裤子说,我来给病人打针了。她看到了他的针,有点害羞,知道那不是针,但也没多想,毕竟是在玩游戏,过家家的时候,还用树叶当碗呢。

她们一起沉默了,晚风迎面吹过来,衣裙紧贴身体,她们不约而同地侧了侧身,保护她们突然暴露无遗的曲线。

有些经历,比细菌还厉害,我们这辈子都摆脱不掉它了。

摆脱不掉,还说不出口。

她们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汽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人流渐渐熙攘,孩子们欢笑着在大人腿边跑来跑去。朱玉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经历过那些,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感觉自己没有童年,只有一场不愉快的梦。

出生在那种地方,居然能够长大,能够靠读书离开那里,这个比例并不高,我们很幸运。

她们的关系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她们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打个比方,她们从不手挽手,但她们共同觉得,彼此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不分场合地牢牢绑缚在一起。

她们走到一个路口,肖贞贞指着一个亮灯的窗口:记得吗?那个窗口是小赵的。你后来去过没有?

没有,不敢去,因为我撬走了她的好朋友。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在小赵那里。小赵跟朱玉是中学同学,跟肖贞贞是中专同学,刚参加工作那几年,被所有人称作小姑娘的她们,生活清苦而快乐,每天一下班,就像闻得到味儿似的,三三两两聚到一起,今天是我和你,明天是你和她,后天是你我她。朱玉和小赵就在这种类似筛选的交往中渐渐稳定下来。小赵的爸爸退休以前是燃料公司职工,退休回家后,原来燃料公司分给他的房子就给了小赵。以友谊的名义,朱玉在小赵那里得到了一个免费的床位,其实也不是每天都去睡,而是当她不方便回到自己的集体宿舍时,可以在那里留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当朱玉一头冲进小赵家,发现屋里有个跟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卷发小姑娘,皮肤白皙得令人怀疑,墨绿色针织上衣,黑灰色小窄裙,异常地瘦,但瘦得妖娆。朱玉记得当天晚上她一直没怎么出声,很显然,她跟小赵更熟,她们一直在交流别后的状况、其他同学的状况,朱玉插不上嘴。但这不是朱玉不出声的主要原因,她不出声,是因为她被卷发震撼到了,在大家都还是一副又天真又愚蠢的学生妹形象时,她已完全不同,蓬松卷发烘托着精致小脸,细薄腰身轻靠桌沿,连桌子都被她衬得简陋无比,她浑身上下那股说不出的女人味,一下子把大家甩开了九丈八尺远。朱玉知道自己应该走,把时间交给这对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舍不得走,一厢情愿地留在那里旁听她们的忆旧。最后还是客人先走了,她说:我该走了,兴华还在等我。她走之后,小赵告诉朱玉,刚才这女孩叫肖贞贞,兴华是她男朋友,他们在学校就是恋人。

朱玉和肖贞贞很快建立了单线联系,而且一天比一天热络,这得罪了小赵,朱玉很羞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舍下小赵,直奔肖贞贞而去。她对肖贞贞讲起自己的愧疚,肖贞贞说:你觉得对不起她,说明你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不是,我跟她就只是同学,仅此而已。

肖贞贞的话极大地安慰了她,她跟小赵也就是同学而已,同学跟朋友是有区别的,朋友得像她和肖贞贞,一见钟情,什么话都想对她讲,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也能从对方身上收到令人惊喜的回应。比如她说,我不喜欢吃甘蔗,不喜欢把嚼过的东西吐出来那个动作。肖贞贞说: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动作,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做那个动作。她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事,只有肖贞贞一眼看穿了。

肖贞贞最让朱玉感动的话是,朱玉,你误了我的人生!如果你早点见到我,估计我和兴华不会走到这一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

这句话之前,朱玉看似无心地说,你配得上比兴华更好的男生。可那时他们刚刚领证,人生大局已经铺开。兴华在银行工作,营业大厅坐柜台的那种,个头虽然还好,但五官之间总有一股局促的小家子气。肖贞贞听了这话,脸慢慢发红。朱玉赶紧道歉,已经迟了,肖贞贞说:其实我知道他很一般,但我别无选择,如果你跟一个人在学校谈了两年,毕业后又谈了两年,摆在你们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分手的话,我狠不下心,也没有理由,四年的交往,早已把我拖进他的家庭,进了人家的家庭,就有了恩义。朱玉问她兴华当时是不是学校里最醒目最优秀的男生?她说完全不是,入学没多久,兴华就走到她身边来,照顾她,帮她打饭,帮她洗衣服,给她买电影票,周末带她出去玩,你知道吗?一旦人家发现你身边有了人,就不会再有人打你的主意,就像你已经被人占了位一样,可惜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摇了摇头,满头卷而蓬松的发丝轻轻晃动,像某种有生命的丝状物。

你可以拒绝他呀,为什么你一定要有人来帮助你照顾你呢?

我做不到,当有人过来保护我、照顾我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方寸大乱、热泪盈眶,而且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没办法,我的贪婪决定了我的格局。

令人欣慰的是,婚后他们一直过得像两个单身青年,并没有立即投身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迟迟不见孩子出生的迹象。他们的家似乎跟一般的新婚家庭不一样,尤其是有个雨天,她们一起去某处玩,经过一片水洼,朱玉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蹚过去,肖贞贞却一点都不着急,兴华一弯腰,轻轻松松就将她横抱起来,送到干燥处。当时朱玉就想,也许自己错了,没有所谓配不配,只有需要不需要,肖贞贞需要兴华,比如此时,因为兴华,肖贞贞依然可以在雨天穿着白色高跟鞋,还不用打伞,自己却只能踩着一双咕叽作响的湿鞋,狼狈地跟在他们后面。也许类似的需要还有很多。

他们的婚姻生活过到第四年,有一天,肖贞贞告诉朱玉,有人通知她,她父亲马上就要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就等她了。

我是不是太不孝了,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他怎么才死啊?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她做着回去奔丧的准备,请假、买车票、取钱,最后她说,她想一个人回去,不要兴华陪同,因为不需要那么隆重。朱玉提醒她:兴华会生气吧?管他!她说:我心情不好,我本该伤心的,可我一點都不伤心,只觉得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我想一个人消化坏心情,兴华跟在身边,会影响我消化。如果我陪你去呢?朱玉问她。她还是摇头:你知道吗?他当年不给我妈治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妈躺在床上,整天喊疼啊!疼啊!她身上有几个地方是漆黑的,有的破了,流出脓水。我记得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向我招手:我的儿!过来!我走过去,趴在她床边,但很快,我就跑开了,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好臭!我一生都在为这句话痛悔莫及,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一想起这些就心情不好。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回去了,虽然还是初秋,但她老家是高山地带,温度比外面要低得多,她特意带上羽绒服,没想到路上遇雨,从车站到家,她给浇得透透的。三天后,她回来了,人显得很憔悴。

你知道吗?整个葬礼期间,我快要被臭死了。她对着朱玉使劲抱怨: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尸臭,但离开了棺材还是臭,我就想,他跟上我了,他在责怪我,没有对他尽到孝心。后来又想,是不是打湿后的羽绒服发出来的呢?我脱下衣服,闻了又闻,分不清是羽绒服臭还是别的臭。出殡那天,封棺之前,所有人都去告别,我站在臭味里打量他,突然发现有几条米粒大小的蛆正从他鼻孔里往外爬,我真是太不孝了,我忍了又忍,还是当场吐了出来,所有人都恼怒地看着我。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从那以后,直到回来的路上,那股臭味一直跟着我。我一下车就把羽绒服拿去洗衣店洗了,还是不行,那味道还在。

肖贞贞指了指晾衣竿上的黄色羽绒服,朱玉凑上去闻:瞎说!我什么都没有闻到,除了有股洗涤剂的味道。

肖贞贞呆呆地看着她。你确定你没有感冒吗?这么浓的味道,怎么会闻不出来呢?

谈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肖贞贞突然一笑:知道他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吗?我的继母很郑重地交给我一个纸折的信封,打开一看,是他的照片,16K大小,过了塑的。我只扫了一眼,就重新包起来,到现在都没看过第二眼。那么大的照片,那么清晰的轮廓和皱纹,犹如当头一棒,尤其是那眼神,就像他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我很不喜欢他那个眼神。

朱玉仔细打量那张照片,老头淡眉细目,圆润光滑,肖贞贞完全是他的翻版。不看还好,看过之后,再看肖贞贞的脸时,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比如看到她曲线分明的唇,就会想起老头那满嘴黑牙的嘴,连那颗有点折叠的下门牙位置都一样。再比如她略嫌平塌的鼻梁,眉骨的弧度,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再过几年、几十年,肖贞贞就是照片上的样子。这样的鼻梁需终生关注体重,失去弹性的脂肪极易打击鼻梁的主舵地位。想到这里,朱玉很不厚道地在窗玻璃上看了看自己,她有一只笨重的大鼻子,虽然眼睛不够大,但大眼睛的人,到后来也不那么大了,岁月会在脸上大搞平均主义,高挺的变得低矮,平坦的逐渐隆起,最后变成一块浑圆松软的面包。那时候,她的笨重大鼻子就显出优势来了,它会成为大面包上唯一的突起物,助她在颓丧中年之后慢慢崛起,尤其是在架上一副墨镜之后。她已经开始为这一想象中的盛况暗暗物色墨镜了。

肖贞贞下厨的时候,朱玉跟兴华有个短暂相处的机会,朱玉说:没去参加岳父的葬礼也好,至少省了一大笔钱,抬棺的时候,你是最佳敲诈对象。

两码事。人家不要我去,嫌我拿不出手。

虽然是笑着说的,朱玉还是能听出他的怨气,立即帮肖贞贞善后:她跟家里有过不愉快,不想把你扯进不相干的事务里,她这么做其实是在保护你。

谁会需要这种保护呢?作为女婿,这种时候都不到场,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议论也会对我不利。但肖贞贞意志坚如铁,我拿她没办法。

如果你真想去,可以自己去,不跟她同一个时间同一趟车嘛。

你还不知道肖贞贞这个人?她会当场翻脸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留。

肖贞贞出来了,他们暂停了关于这件事的讨论。肖贞贞拿了个杯子后立刻返回厨房,兴华又接上刚才的话头。

结婚就是要把两个家庭连接起来,常来常往才行,她这个搞法是不对的。

有了小孩就好了,小孩会把所有的亲人都连在一起。

希望如此,但是……

肖贞贞在厨房叫朱玉,朱玉起身过去。

朱玉接到肖贞贞电话的时候,肖贞贞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本人痛失一根输卵管。一边输卵管切除,一边输卵管先天堵塞,钢针都扎不穿,这辈子可以免除生育之苦了。

朱玉想笑,又觉得不该笑,但她的描述实在讓人忍不住。

兴华臊得痛不欲生,像我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全程不肯靠近我,生怕被人家认出来我们是两口子。

不会吧?这个时候不应该紧紧抱在一起共渡难关吗?

我也这样想呢,结果人家的思路跟我们不一样。

肖贞贞出院那天,朱玉去她家楼下等着,想帮他们收拾收拾,毕竟两个星期没住过人了。兴华看到朱玉,有点冷淡。你回去吧,我自己慢慢来。

不,我需要她。肖贞贞坚定地留住了朱玉。

她更瘦了,像一片纸,不紧不慢地飘着走,头向一边耷拉,说话虽果断,声音却细弱。朱玉想提醒兴华,像当年在雨天抱着她蹚水那样,把她抱到楼上去,看了看兴华的脸色,说不出口。按说他应该脾气好一点、殷勤一点呀。

肖贞贞躺在床上,朱玉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她只想要一杯热牛奶。喝了几口热牛奶后,肖贞贞表情和缓了很多,开始说话。

两个星期,我们总共没说上十句话,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病人,病人没必要去看你的脸色,何况这病多少跟你有关,因为你是唯一的带菌者。前天,他终于跟我聊了一会儿,他说家里知道我的情况了,他爸妈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了,感情上不好分开,那就领养一个,领养他哥哥的老二。那个孩子我见过,已经四五岁了,傻不愣登,脑子好像有问题。荒唐吧?我家又不是慈善机构,我一口拒绝了。为这事他很不高兴,说我不该嫌他哥哥的孩子傻,伤了父母的心,也伤了哥哥的心。我没什么好说的,伤就伤了,我还觉得我最伤心呢,我的手术伤口还没拆线,他们就在算计我,让我帮他哥哥家养孩子。

兴华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电视,从他的轮廓来看,那不是个舒心的姿势。朱玉走到他身边说:这些天辛苦了,有需要随时电话我。

他叹了口气,穿衣出门送她。

朱玉主动说:你们可能在沟通上出了点问题。

不是沟通的问题,是一开始就有问题,经过沟通,才被发现。

别太夸张,都老夫老妻了。她现在很脆弱,你得多多包涵。

她不该当着医生的面说那些话,什么我是唯一的带菌者!那还有老处女得妇科病得宫颈癌的呢,那怪谁?

朱玉一下子应对不上来,兴华大概觉得自己有理,越说越带劲。

现在不是我要多多包涵她,而是她要多多包涵我。你没看到她在医院的表现,人家例行公事问她一些日常生活,她就像盼来了救星一样,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人家,我们多长时间一次,早上还是晚上,洗澡前还是洗澡后,还一边说一边流泪,搞得我像个强奸犯一样,还要检查我的包皮,去他妈的!我全心全意待她,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给出卖了。就算我有不对的地方,我没有故意、更不是恶意对不对?你自己也享受过不是吗?凭什么就把我架上审判台?

幸亏天黑,没人看得出朱玉脸红心跳,说实话,她很想继续听下去,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让他再往下说了。朱玉清了下发干的嗓子,用自己都觉得虚假的声音说:毕竟现在承受痛苦的是她,你还是应该去照顾她、安慰她。

照顾是照顾,话得说清楚。

等她好一点再说不行吗?毕竟是做过手术的人,你没看到她都瘦得只剩一根魂了。

我呢?住院期间我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羞辱!每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要朝我看一眼,她凭一张嘴,就把我吊在医院大厅里任人鞭笞,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总之,我们过不下去了,等她休息好了,一上班我们就去办离婚。

你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却要离婚?不太好吧?

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第二天,朱玉正想找个机会去看看肖贞贞,顺便提一下昨晚兴华说过的话,临出门前得到消息,肖贞贞又去医院了,好像是肠胃出了问题。没去市里的大医院,只是附近的小医院。

朱玉赶过去时,肖贞贞正在大厅里输液,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呕吐过的气味,以及铺天盖地的水腥气。见到朱玉,肖贞贞对兴华说: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兴华对朱玉说:我先带你认识一下给她挂水的护士。朱玉尾随他出来,兴华小声说:昨晚说的话,我收回,请你先不要告诉她。朱玉点头,心想,要是我在你叮嘱前就碰上了肖贞贞呢?

兴华一走,肖贞贞立刻振作起来。

我想报案!我觉得兴华想害我,我这辈子都没在肠胃上出过毛病,唯独这一次,上吐下泻,恨不得坐在马桶上不起来,吐的时候下面管不住,还没拉完又想吐,到最后我已经连可以换的干衣服都找不到了。

应该是你住院太久,肠胃一直闲置不用,现在突然进食大油大盐,有点不适应。

根本没吃什么大油大盐,只吃了一碗他做的鸡蛋面。你有所不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对我有了恨意。

为什么要恨你?

在医院这段时间,我看清了我的婚姻,我很失望,我要纠错,我纠错必然涉及他。我们的根基松了,过不下去了。

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不如早点开始盘点财产,还好你们没孩子。朱玉心里一松,这下好了,不必思考要不要背叛兴华的问题了。

没什么财产,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是AA制。

没想到AA制也有值得争吵的地方。兴华的理由是他为这个家里付出太多,比如扛煤气罐、洗衣服拖地,再加上人情来往、买米买菜买水果,都是他掏钱,这些小钱他从来没有AA过,而肖贞贞的钱,从来都只用在给自己买衣服上。肖贞贞一听大怒,当场从衣柜里扯出兴华的衣服,说这些都是她给他买的,既然他不承认,她就把它们都毁了。她真的拿剪刀把那些衣服剪成了几块,兴华大受刺激,举起拖把杆,没几下就把屋里的玻璃全砸碎了。

最后,肖贞贞给朱玉看了他们的离婚财产清单,因为是AA制,所有的财物都划分成两部分。比如空调,原价3800买的,现折价2000,考虑到兴华没法搬走冰箱,肖贞贞得付给兴华1000元。比如组合衣柜,原价4200,现价2000,同样的原因,肖贞贞需支付兴华1000元才能完整地留下衣柜。最小的一笔钱是电饭锅,原价980,折价200元,肖贞贞若想拥有电饭锅,需付兴华100元。汇总下来,肖贞贞共计要支付给兴华9800元。

辛辛苦苦四五年,不到一万块就打发了,比保姆还便宜,肖贞贞你赚了,赚大发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回一个字不是人。

肖贞贞看上去真的无话可说了,坐在被兴华划破了的沙发上(因为陈旧,这只沙发没有列进财产分割项目),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被兴华死死扭住,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他指的是AA制分割折算的过程。肖贞贞很冷静:你羞辱我在前,当我跟你一起严格按照一半的比例负担这个家的时候,我就已经被你羞辱过了。没错,AA制是我们共同提出来的,但你是个男的,你的绅士风度呢?你光记得你买米买菜,就不记得春节去看你爸妈,那些过年物资都是我准备的,虽然是工会发的,但人家是发给我的,不是发给你爸妈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不顾朱玉在场,又一次猛地冲到争吵的巅峰。他说到他的青春,她提到她破损的身体;他说到名誉,她提到女人的年龄;他说他现在无家可归,只能去租房。肖贞贞突然涕泪交流:你才意识到吗?你一直住在我的房子里,你欠我五年房租,看在你可能爱过我的份上,我不收你房租了,我让你欠着我,让你这辈子都欠着我!

兴华突然住了嘴,转身去收拾行李,不一会儿,拖出两只大行李箱:我走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他一走,肖贞贞就哭了起来。朱玉说:你这是何苦呢?既然有不舍,现在去把他叫回来还来得及,要不要我帮你把他叫回来?

她一听立即收声,摇手阻止。

我是为自己感到难过,跟他没关系。

行了,我来帮你收拾,这个沙发就不要了,所有破的东西统统不要了,影响心情。

不行,保留几天,至少三天。

三天里,她让朱玉不要去她家,也不要把她约出门,她需要坐在废墟里扎扎实实为自己哀悼三天。

第四天,她给朱玉打来电话。她说她已得知兴华住在他们单位的内部培训中心,他还有床被子忘了带走,她想给他送过去,但她不想一个人去,她需要朱玉陪她一起去。

培训中心是从最古老的招待所改建而成的,墙壁污秽,门窗破损,中间的走廊地上有一层刮不掉的油腻。她们刚一进去,肖贞贞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走到一扇门前,她回过头小声对朱玉说:你先下去等我吧。

等了大约十几分钟,肖贞贞下来了,朱玉觉得她哭过,但她不承认。往回走了一截,肖贞贞说:没想到他们的培训中心这么差劲,他说他刚刚买了两床棉被回来,男人真的好没用,买的被子又难看质量又差,卫生间里的毛巾湿漉漉搭在那里像条绳子,过几天估计要长霉了。脏袜子一大堆。

你没帮他处理一下?

我没这个权利了,我不想让他误会。

这种状态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进入下一段婚姻吧。

这种状态下迎来的婚姻,会如意吗?

有次我听到几个同事聊天,他们说,男人跟任何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都能组成家庭。

她没有回应。这以后,她们一路无话。

快到家时,肖贞贞突然红了眼眶:他说他经过这几天的冷静,终于意识到他其实是有责任的,他说他为此感到抱歉。

死东西!早干什么去了?

她狠狠擦了擦眼睛:让他抱歉去吧,我要振作起来了。

大概過了两个多月,肖贞贞在电话里告诉朱玉,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辩证法真的无处不在,离婚非但没让我贬值,暗地里似乎还有点升值呢,因为我没有拖油瓶,也不会产生同父异母的孩子,我完全就是个下凡的仙女,自带粮米的海螺姑娘,这可是进入美好生活的通行证啊。

两人在电话里越聊越带劲,朱玉说:我也可以申请一张这样的通行证吗?我发誓我也不会生育自己的孩子。

发誓没有用,你必须像我一样,从硬件上解除了这种功能。

然后她才细说,刚刚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妻子的官员,在当地来说,那人级别还不低,属于经常在本地新闻里看到的人物。接着又说:我不喜欢这种人,我只是告诉你,看起来我前景可期。

朱玉提到自己马上要去市里出差,肖贞贞反应很热烈:真的吗?帮我捎点东西过去吧!

当天晚上,肖贞贞拎着一只礼品袋来找朱玉,看样子是茶叶之类的东西,再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名字和电话号码。你住进宾馆后,就打这个电话,让他过来找你拿。

第二天,朱玉刚刚放置好行李,就拿出小纸条打了电话。晚上七点半,门被如约敲响,一个单薄的眼镜男孩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对她说,他是来拿东西的。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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