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雀巢语屑》一书中多次出现刘涛的名字,在这些近乎“世说新语”的故事里,刘涛仿佛六朝人物。我认识的刘涛是一位诚朴的读书人,他的书法清雅,文章通透,更难得的是有一肚子学问,却无时下一些名流的习气。
我是业余的书法欣赏者,总觉得题书名要十分讲究。在张充和女士之后,我想到为拙著《家国万里:访问旅美十二学人》题书名的第一人选是刘涛。刘涛写字是精益求精,常常写好几十幅后,选一最满意者,其余撕掉。
刘涛写书更是惜墨如金。我读过几本:《书法谈丛》(中华书局2012年版),《极简中国书法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古今同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魏晋书风:魏晋南北朝书法史札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一、以史为根
寫中国书法史的书颇多,就我涉猎所及,刘涛的书让我受益最深。2015年深秋,我在新加坡的茶渊喝茶,朋友何华是一位品位高的读书人,他说《极简中国书法史》这种小书最见作者的书法修养和文章功底,刘涛的功力不凡。
《极简中国书法史》是刘涛应友人之约所写的。我在书还未出版时已听刘涛讲过,不禁联想到钱穆《师友杂忆》中所记陈梦家劝钱先生写《国史大纲》的故事。《极简中国书法史》开篇就讲,梁启超在为清华学校教职员书法研究会的演讲中说:“美术,世界所公认的为图画、雕刻、建筑三种。中国于这三种之外,还有一种,就是写字。”刘涛进一步说:“古代社会里,文字书写的实用性和艺术性之间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东晋书家王羲之的《兰亭序》、唐朝书家颜真卿的《祭侄稿》,当时不过是信笔写下的文稿,经意于文,无心于书,却成为书法史上的经典之作。”
刘涛从事中国书法史、书法技法的教学和研究多年。他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后留校任教;1988年调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刘涛以史为根,纵论书法,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与前人的书法史研究相比,刘涛非常重视历史研究,尤其是二十世纪的考古发现,从新发现来观察老问题,往往有创见。刘涛论及金农晚年“变法”,独创“漆书”:“当时,这是一种怪异奇特的隶书样式,惊世骇俗。”刘涛在论述中运用了新近的学术发现。“二十世纪出土了大量汉代简牍,其中有一件签牌,上面写有隶书‘诏书’二字,这种美术化的隶书,也是横粗竖细。唯有撇笔写得粗,与金农的‘漆书’稍异。金农当年万万没有想到,自以为匠心独运的‘漆书’,竟然与千年之前汉朝人书写的隶书相似。”再配上汉代“诏书”签牌与金农“漆书”的图片,作品也会自己说话了。
刘涛曾著《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编《中国书法全集·王羲之王献之卷》,对“二王”的历史了然于胸。因此,他写王羲之如写故人,举重若轻,寥寥数段便重现王羲之的风采。南朝人评价王羲之的书法,是拿他与张芝、锺繇相比,得出一个评断:“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锺,工夫过之。”(庾肩吾《书品》)刘涛认为王羲之对工夫与天然“兼而得之”,而“王献之书法以笔势流畅、宛转妍媚见长,相比之下,王羲之的书法就显得古质了。南朝前期的几十年间,书家‘爱妍薄质’,追摹王献之,不复贵重王羲之,更不用说锺繇了”。这一番比较,使读者更容易明了“二王”之间的特点。
刘涛论及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三书的文字,皆可视为优美的散文。“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是“即兴”书写的典范,而“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是“无意于书乃佳”的极端之作。“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是稿本,但涂改之笔较少,字迹端正遒媚,并不潦草。《祭侄稿》是一篇起草的初稿,二百六十八字,涂去了三十四字,横涂纵抹,圈点勾勒,重叠复潦草,说是满篇狼藉也不过分。”刘涛写道:“颜真卿书写之际,痛心疾首,悲愤交集,不能自禁,与王羲之写《兰亭序》志气平和的‘即兴’状态很不一样。边写边改,笔墨浸透哀悼悲思,墨点仿佛是从心底流出的泪滴,线条如同悲怆的浩叹。”而刘涛在深入分析《黄州寒食诗帖》时,似乎重构了苏轼作书之际起伏不平的心绪。“此帖笔墨随着情思起伏跌宕,是心境与书境合一的杰作,世称‘天下第三行书’。”
也许是沉浸于魏晋南北朝书法史的研究数十年,刘涛的笔也染上了那个时代的气韵,写历代著名书家的特点,往往用了“世说新语”的笔调。论草书,“颠张狂素”,张旭、怀素的风神跃然纸上。谈唐楷五家,家家各有特点。至于宋四家,刘涛写米芾有“米颠”的雅号:“他(米芾)有洁癖,听说建康城有位青年叫段拂,字去尘,他很欣赏,便把女儿嫁给他。米芾敢在宋徽宗面前发癫,有一次徽宗召他入宫表演写字,他反系袍袖,跳跃着在一幅张挂起来的二丈多长的绢上狂写,自己得意起来,对徽宗大叫:‘我写得奇绝啊,陛下!’。”相形之下,进士出身的苏轼、黄庭坚、蔡京,陷在“党争”的是非漩涡里,或辱或荣,时沉时浮,不能自主。
而刘涛论《读书与书卷气》,指出“书卷气的养成,须由读书陶冶熏染”,并举数家说法。如黄宾虹说:“画之道在书法中,论其法者,即在古人文辞中,此作画不可不读书也。”溥儒则对学生说:“学画要先读四书五经,练好书法,人品端正,而后不学自能。”环顾当今书坛,这些先人的见解,正如黄钟大吕。
二、知人论世
在电脑写作盛行的时代,写书法不易,理解书法史更难。刘涛的《古今同观》一书,既解读书法技法,又通观中国书法史,更探索书法背后的人情世相,进入“知人论世”之境。
《古今同观》从书迹中理解古人今事,非有数十年沉浸书法的历史与现实世界的功力不可。刘涛自序:“说书迹,无论古人今人,不管如何变,书体不出篆隶正草行,技法不外用笔结字。放到书写者生活的时代里比观,看其来龙去脉,大体可以把握他是如何写,又写得如何。做到米芾说的‘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不容易。”比如他深入地分析:苏轼盛赞欧阳修书法,与颜字有关。欧阳修学颜字,而苏轼对颜字推崇有加,说王羲之以后的大家当数颜真卿。苏轼说欧阳修写字“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苏轼也是这一路,自称“点画信手烦推求”。知道欧、苏是这样的相通,对于苏轼对欧阳修书法的认同也就容易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