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内七篇”之思想解题
作者 闻中
发表于 2023年8月

按照张远山先生的讲法,庄子的“内七篇”呈现了一个生命完成自我、回归自我,同时也是实现自我的过程。从空间的角度来看,我们借用庄子的神话思维:由北冥起飞,到南冥结束。走的是一条弧线形的道路,其实也就是从人间即蓬蒿之间起飞,飞翔于九天之上,再降落到“无何有之乡”或者“藐姑射之山”,后两者也都是南冥的另外一种称谓,这是生命的一种纵向完成与横向回归。最后,藏天下于天下,世界仍然还是同一个世界,而真人已经成就了一种心灵的大境界。

里面隐含着从不自然到自然、从小我到大我、从无常的命运到能够掌控自己生命的自由,指向了存在界的一种永恒轴心,用《齐物论》里面的话讲,也就是“道枢”。“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就是这么一种大生命之大境界的完成。而表达在文字里面的线索,就是由《逍遥游》到《应帝王》的创作过程。最后,真人的生命境界落在浑沌既凿,而归于倏忽迅捷的人类时间,也就是人类的历史。

这是一种重要的人类生命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结构,也可以理解为从文化到造化,再由造化回归文化的两行之路,是一条弧线形的生命线索。

《逍遥游》

《逍遥游》中,庄子直接解题的是这么一句话:“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然整篇《逍遥游》需要我们了解的则是人生境界之高下,它突破了文化世界里面形形色色的“无知”“小知”与“大知”等不同境界。这里面所讲的“逍遥”,就是恍悟自由之境界。不过,这里的自由,亦不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自由,而是指人的自足与无待的心灵自由,前者是文化的,后者是造化的,也就是人们内在生命需要觉悟的自为自造自主的境界。因为绝对自由的秘密就藏在了“无待”直至“绝待”的境界之中。而若要完成“无待”,是需要与世界隔开距离的,即“无待于外”的同时,还要有“有待于内”之精进,一定是要在“无待于外”与“有待于内”的同步调之际,才构成了生命一番内在的朝圣之旅。“有待于内”也就是“有待于己”,这意味着什么呢?“有待于己”,是指恢复眼睛与耳朵的清新,恢复我们五根的自然性,从“自然”中获得存在界的“真谛”。最后,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理想人格,终于收获了最高的“绝待”之境界,才是所谓的适性而逍遥。这样的一种对自我的期许,是绝不能放弃的。所以,它不是适人之适,故非属“有待”的社会结构里面的自由,而是自适其适,并游心于物之初的绝对自由,是属于心灵的自由。这才是庄子所推崇的境界。这种逍遥,是要从人间的文化里面摆脱出来,由鱼化鹏,以归入无穷造化的妙境。这样的一个过程,从“非自然”的文化到“自然”的造化的一个过程,也是从“小我”到“大我”、从“假我”到“真我”的一个过程。任何让你必须依赖的,无论是人,是事,或是物,都会让你远离自己的“自由”。就此,甚至还包括了人们对超越者譬如对上帝的信仰。

《齐物论》

庄子的《齐物论》是人类历史上具有罕见深度的哲学篇什,里面包含有多个层次的心灵觉醒。其最核心的句子,即是南郭子綦对门人子游所说的两句话,其第一句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而第二句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其大旨是反对人类的各种造作,执着于各种意识志及其表现形态。于是,要对各种思想观念完成一个知识论的超越,摆脱“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等儒、墨是非的执念。因真道销遁,故庄子有一声浩叹:“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确实,庄子是有重估一切价值的大勇气的,他对那个时代的各种问题皆有自己的判断,十分独到、十分深刻。这一点与西方十九世纪的思想家尼采甚为类似,只是他比尼采要更为深邃,也更为稳健。譬如他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究竟是何等层次的气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大镇定。最后,庄子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对话中的一个“梦中梦”,以及用“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来结束全篇。在所有的差异相直如梦寐之中,看到了实相的统一,“恢恑憰怪,道通为一”,从而获得了《齐物论》之“齐”,这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大平等。这个平等,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平等,它不但是人与人的平等,更是指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平等。不但是非为一气,而且万物皆同根。此种观念也可以从“庄周梦蝶”这一寓言显现出来。若只是认庄周为非蝴蝶,即是未能忘我也;若是执蝴蝶为非庄周,则是未能忘物也。这里,是对人和万物本质绝对一元的一种深刻洞见。所以,这个“齐”,正是于存在界之种种“差异相”当中,而恍悟本质之“齐一相”。对于那些尚处在“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的芸芸众生,不啻一剂清凉散。为此,这种哲学殊有望祛除人世间那些虚伪的“假君”“假宰”,而得以回归“真君”“真宰”,也就是天道自然,这时候,人们才可以解决意识形态的各种无意义之纠缠也。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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