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题赠与札记寻思
作者 佚名
发表于 2023年8月

二十一世纪之初,启功先生仙逝。十几年间,其大量著述相继刊行。“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八九个年头里公开拍卖其书画二十余件,高价者单幅达到八百多万元。《启功全集》、“启功作品”成为看家品牌,前贤栽树,文创号角下,以书画、诗词、题赠和札记来编纂启功文化系列日历也渐成风气。“俱道适往,着手成春。”日常书写、稀见笔札,或精心采集或留意偶遇,以志无遗。展卷之顷,韵致扑面,可尚其辞丽,可贵其存道,区区向往,往往有得。

征引手泽,串联探访人事渊源,一代通学之交游,从中可见些微。毕生从教问学,接触最多的就是师长和弟子。书写励耘先师陈垣遗句,敬题顾廷龙、单士元作品集,跋卷尾向林散之书法“用志钦服”。1988年夏天,梁漱溟追悼会上,诔辞挽联中,启功所撰最为引人注目:“绍先德不朽芳徽,初无意,作之君作之师,甘心自附独行传;愍众生多般苦谛,任有时,呼为牛呼为马,辣手唯留兼爱篇。梁漱溟先生千古,后学启功敬挽。”一个多月后,为筹集励耘奖而拟定六条计划,两位证明人、两位校领导签名钤印,启功捐献现金和一百件书法、十幅绘画,不用个人名义,不问一切用途。曾跟随他研习诗书的陈荣琚,他称之为同志、挚友;赠诗研究生赵仁珪,署上“老兄见赏即呈”。赵仁珪回忆,启先生从不说谁是我的学生,也不许学生说自己是启先生的学生。“你上学时,我们之间不得已而有师生之分,因为要填表,只能这样论。但毕业后,我们就是同事,就是朋友了。”“惭为博士先生”的启功,反对师从他攻读古典文献学的张志和横向取法,模仿临写自己作品,“拙书不必学,但凡今人之书俱不必学。只需多学古人,则必有收获”。札记中,启先生曾侃谈过:“名家之书,皆古人妙处与自家病处相结合之产物耳。”从三十多岁时在刘迺崇诗文上的评语,到耄耋之年又为昔日学生刘迺中伉俪赠画,自持颇严的启功从不居高临下师道自尊、自命自期、自封自诩。

同道友人间酬唱应答,互致问候,启功与刘迺和、王湜华时常通信,寄心楮墨,奉诗呈书。陈垣弟子刘迺和,长期在陈垣身边学习工作,是刘迺崇之姊。陈徒手在档案馆披览相关资料时,发现了这位女史陪伴陈垣的多幅照片,诸如历史所专家组讨论以及与领导人参加公园联欢等。同样礼敬先师的她,直到临终仍在整理撰著陈垣传记与年谱。王伯祥之子王湜华,与启功同为红学家,是吴玉如入室弟子。启功评价与沈尹默并称“南沈北吴”的吴氏书风,“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又借夏承焘诗句“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来写照王湜华精神志趣。陶大镛、钟敬文既是同事,也是邻居,启功挥毫为其祝寿道贺,自是常态。钟敬文与启功同在中文系半世纪里“讲席连”,“敬老每有应酬之作,常令拙笔代书”,钟先生自谦,“芜语常劳费玉笺”。如水之交,可羡可慕。尽管如此,启功的拒绝也见诸笔录。钟先生曾邀请启功共同为学生开讲一门古典诗词创作课,启功劝其作罢。钟敬文去世,九十岁启功口述悼念文章,又道出个中原因:“学生的习作肯定都得到我这儿。俗话说‘富于千篇,穷于一字’,现在的学生平仄都不知,咱们得费多大劲呵。”他夸赞老友有兴趣有热情,正可谓“老不歇心”。说到钟老,饶宗颐文化馆馆长、香港商务印书馆前总编辑陈万雄记录了一段往事。牟润孙是启功“初出茅庐时的第一个朋友”,作为牟师得意门生,陈万雄遂与启老交情甚笃,深感长者高风亮节。一回,在启老家闲聊。九旬钟先生与七旬杨教授陪同某出版社编辑到访,原来是策划一套现代名家传记,有意将启功纳入其中。客人说明来意,杨教授为之说项,说钟先生已经接受了,反复劝驾,启先生从婉拒到坚辞不受,双方拉扯之下渐陷僵局。杨教授吐露直言,意思说何必过分谦虚,过分了反让人以为虚伪。孰料此话一出,启先生立刻收起和蔼微笑,脸色一沉,并不直接回复,而是提高聲调,背诵了一段古文。顿时气氛不佳,两位长者沉默不语,陈万雄未解其意,赶紧先行告辞。几个月后,陈万雄再来京探访,特意问起上次之事,启老告诉他,随口背诵《礼记》一段话,原意天高地宽,源远流长,人其实很渺小,所以要懂得谦逊谨慎。“人不可不读史,未读时,觉自己尽高,七尺之躯昂然独上。及见前代人物,忽不觉矮矬极了,大地虽宽,竟无站足之地。”明末清初魏禧《日录里言》这段话活画着“吾仰吾不如”的根源,唯学逊志,行己有耻,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启功正是将卑与拒贯注于心,不干名誉,不趋时流,笔端行间自然远离浅隘,骨重神寒。

启功与出版界交往甚密,留下了可供遐想的佳话,台前幕后,但视其字,怀其人,况味与涵泳能否“逆推”盘点?爱其书,味其义,推而涉世及人,如清人朱象贤《印典》所云:“后岂易见?凡有遗存,固宜以异宝目之也。”启功题赠书画,经常称谓对方“同志、先生”或“女士、夫人”,唯一例外,是以“大哥”尊请周绍良“两正”所书自作诗。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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