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灯火
白居易《宴散》(《白居易集》卷二十五)诗云: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
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此诗作于大和五年(831)夏秋之交,六十岁的老诗人在洛阳身居河南尹的高位,生活高雅而富贵。诗里说,自家先是在楼台上举行小规模的宴会,家伎们表演歌舞助兴,最后天色已晚,凉爽宜人,就结束宴会,于是楼台上的灯火随着那些家伎回到她们的院子里去,老诗人也自去歇息,临睡之前还要再喝一杯。
家里有楼台,有桥,有歌舞伎,一定是相当阔气的,一般的富人达不到这样的水平。白居易此时位高权重,这些家产和奴仆,都可以等闲视之。
1927年秋,鲁迅作《革命文学》一文(后收入《而已集》),批评当时很时髦的满篇“打,打”“杀,杀”或“血,血”的所谓“革命文学”作品,他用唐诗作类比,指出:
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其寒蠢。真会写富贵景象的,有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不用那些字。
“金”“玉”“锦”“绮”等固然可以表示富贵,但那只是低级阶段,大阔佬根本不看重这些,他们有更高得多的追求和兴趣。
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為善于描写富贵的例句,是宋代的高官、文学家晏殊首先拈出的(详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晏殊其人也正是一位诗翁、大阔佬,他明白这里的奥妙。
鲁迅批评当时流行的“革命文学”而举出唐人之诗为例证来讲明道理,这就叫博古通今,古为今用。
白居易的“老前辈体”诗
白居易是唐代最高产的诗人之一,现存近三千首。他固然非常勤奋,但后来顺着惯性写得也不免过于滑溜。他晚年有不少诗作意思不大,不妨举两个例子来看。其一,《把酒》(《白居易集》卷二十九):
把酒仰问天,古今谁不死?
所贵未死间,少忧多欢喜。
穷通谅在天,忧喜即由己。
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
勿言未富贵,久忝居禄仕。
借问宗族间,几人拖金紫?
勿忧渐衰老,且喜加年纪。
试数班行中,几人及暮齿?
朝餐不过饱,五鼎徒为尔。
夕寝止求安,一衾而已矣。
此外皆长物,于我云相似。
有子不留金,何况兼无子。
诗里说,端起酒杯,问问老天:从古到今,有谁能够长生不死?人们看重的,是活着的时候少些忧伤,多些欢喜。一个人地位的高低是老天爷安排的,活得忧伤还是欢喜却可以由自己来决定。明白事理的人总是远离忧伤,保持愉悦的心情。我就常常安慰自己,不要感叹不够富贵吧,事实上我一直在当官,在我们的家族里,能达到我这样级别的有几个?渐渐衰老下去也不必忧虑,应当为自己的长寿高兴。在我们同一辈的人当中,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寿星?饭吃饱了就行了,何必弄上几大碗高级硬菜?晚上睡觉图个安稳,有一床被子就够了。过多的东西全是多余的,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也不必存多少钱,古代的高人往往身后不给儿子留钱,何况我是连儿子也没有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