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诗歌课
作者 焦晶娴
发表于 2023年8月

对贵州深山里的一群孩子来说,写诗和摘玉米一样皆属日常。

诗意可以诞生在任何时刻。一次放学后,他们小心地绕过庄稼和烤烟苗,踩在嘎吱作响的松果和杉木叶上。他们嬉笑着,朝对方脸上吹蒲公英,往对方身上挂带刺的合欢叶子。

当时正值傍晚,远山连绵,炊烟飘进云里。原本内向、瘦弱的男孩袁方顺,漫不经心地吟起刚作的诗:“金黄的夕阳/天空无处藏/眉眼形如弓/做(坐)着剥莲蓬。”他解释说:“云朵是太阳的眉眼。”

一只金龟子爬到他手上。他顺从地让它爬上胳膊,然后微微倾斜手臂,引它爬回叶子。

袁方顺是班上最高产的小诗人,3年里用掉了10个诗歌本。他的父母离婚已经两年,他不愿再提起对妈妈的想念,但他还是会读自己写的那首诗:

“以前你是春天的光彩/可你离开了我/我在柳树上贴着‘妈妈我想你了’/流水像你的头发随风飘扬/鹅卵石上也有你的微笑。”

袁方顺所在的班级是六年级唯一的一个班,71名学生刚好挤满教室。3年前,语文老师龙正富开始在班里上诗歌课。从此,每天都会有人把新写的诗悄悄递给他。

如果只看学习成绩,他们并不算优秀:4个乡镇的35个班中,他们语文和数学的平均分都在60分上下浮动。他们脸上总带着泥土和“高原红”,看起来无忧无虑——课间爬到树上捡羽毛球拍,在开裂的操场上跳皮筋、跳绳,上课铃一响,就将手里的篮球随意扔进草丛。有老师形容给他们授课的过程像“牵着蜗牛散步”。

但他们会写沉甸甸的诗,有关死亡、离别和思念。

“可以什么都不做”

在诗歌课上,龙正富上来就说:“你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课堂上,龙正富总把身体压得很低,很少表达意见,只是不停地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喜欢他的表达吗?”“别人喜欢不喜欢重要吗?”

40分钟过去,课件还停留在第一页。不停地有学生站起来分享自己的观察。“你们说得太好了,我觉得我不敢多说”,龙正富在讲台上激动地攥着手。

下课后,孩子们追着给他看诗。他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轻轻地读诗、拍照,然后郑重地写上批语。即使有些句子平平无奇,他也会画上波浪线,打上叹号。批语大多无关好坏,多是一些他对诗里情感的回应。

有孩子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房里/使我每天都露出了/牙。”他批:“老师也开心。”有孩子写:“我走在路上/发现/我的影子一直/悄悄跟着我。”他批:“当我们停下脚步,留心周围,也就开始关注自己,关注生命。”

龙正富接触诗歌课源于一次偶然。2019年,公益组织“是光”(国内最大的乡村诗歌教育公益组织——编者注)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给当地的乡村教师提供诗歌课程的培训。申请表发下来,校长转给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转给龙正富。龙正富边想边填,直到晚上才填完。

龙正富班上的孩子们语文基础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进行诗歌创作。

“诗歌就像一个好玩的游戏。”一个男生说。他是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之一。在班主任眼里,他成绩不好,但在劳动的时候很积极,会主动拿着铲子去厕所淘粪坑,粪水溅到身上也不介意。

这个男生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是他在看到一只小狗被撞死后写的:“当我的小狗出车祸时/我会用我的手/轻轻地/抱起来/当我看见它的身体时/我的泪眼/瞬间掉在我的心上。”

“在诗里,我可以自由地表达”

龙塘小学所在的重新镇,大部分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龙正富说,如果没有诗歌,他很难获得孩子们的信任。之前孩子们的情绪会在某一天突然变化,比如突然不愿意说话,或者在课堂上掉眼泪。他问孩子们怎么了,孩子们什么也不说。

3年前他开始上诗歌课,他带着孩子们读诗、写诗。一学期结束,孩子们写出的只是“流水账”,但他还是耐心地给每首诗拍照、写批语。

本文刊登于《读者》2023年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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