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作者 黄天骥
发表于 2023年8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要研究苏轼的词,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绕不过去的。在我国的诗坛上,以写中秋、月亮为题材的作品,多如牛毛。就以苏轼自己写的诗词来说,以此为题者,也不在少数。但是,胡仔认为:“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这番话,说得很重,不过,说实在的,古往今来,有关写中秋和月亮的诗词,各有所长,但在思想艺术上,也真难说有哪一首,能够全面超越苏轼这首词的水平。

苏轼在这首词的前面,写了一段“小序”,说明他创作的目的。这首词作于丙辰年,亦即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这年的中秋节,他怀念分别已有六七年之久的弟弟苏辙。当时,既饮酒赏月,又借酒浇愁,通宵达旦,喝得大醉,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一○五七年,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二十岁左右,即同榜高中进士。他们怀有忠君报国的信念,又都受过佛老思想的影响。他们进入仕途时,社会矛盾虽然渐趋激化,但政局仍暂稳定。等到他们先守母丧,后守父丧,到一○六九年回京城当官时,世局已经大变。当时的宋神宗和王安石,迫不及待推行“变法”。苏轼回京不久,即卷进了政治斗争之中。本来他也主张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应有所改革,但不主张操之过急,这就和王安石的政见有了分歧。虽然,苏轼也佩服王安石的为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要求调到地方上任职,离开京城这政治冲突的中心。宋神宗对苏轼的行为虽然有所不满,但也不为已甚,批准他出任杭州通判。后来,又让他迁往山东的密州。

在这一阶段,苏轼对政局的变化和变法的实施,一方面放心不下,经常忧心忡忡;另一方面,他原来以为到了密州,可以靠近也在济南任职的苏辙,方便弟兄俩聚首。可是,咫尺天涯,他到山东去的初心并不如愿。在丙辰中秋,难解心结,便写下了这一首千古流传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在青年阶段,苏轼对词这一种文学体裁,着力并不多。不过,他从开始便不满词坛弥漫着“花间派”的气习。他虽然也懂唱词、懂音律,但并不精通,这也是他早期较少填词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在北宋,词作为一种体裁早已进入文学的殿堂,成为文坛的重要方面军。从考虑改变社会风气,以及士人追求表达心声的愿望出发,苏轼反对把词的创作仅仅作为歌伎们在青楼卖唱的传声筒,反对词坛充斥着浮华浅薄的风气。换言之,他要求把宋词的创作,拉回到像唐诗那样关心社会现实、抒发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軌道。

其实在北宋早期,像范仲淹等人也写过《渔家傲·秋思》等有关戍边生活的词作。可以说,即使在花间派婉媚的流行曲风弥漫词坛之际,仍有一些词人不满足把词作的题材局限于花街柳巷。随着社会矛盾逐步尖锐,不少知识分子更强烈地追求通过词作表达自己的社会和政治理念。即使是政见不同的作者,也都注意到要改变词风狭隘的现象。试看和苏轼政治观念不同的王安石,在其名作《桂枝香·登临送目》中,上片写到“千里澄江似练”的壮丽景色,下片写到“六朝旧事随流水”的悲怆情怀。他通过词的创作,伤时感旧,完全不同于花间派词人的气习。显然,时代的变化、政治的需要,促使词坛风气的转变。所以,当苏轼投身于词的创作,以他在文坛上的地位,振臂一呼,便大幅度地革新了词坛的风气。胡寅说,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于尘垢之外”(《题酒边词》),这确是事实。后来,南宋的李清照不是嘲笑过苏轼,说他把词弄成句读不葺之诗吗?其实,苏轼的做法,正是词坛发展的必由之路,他开拓了词的境界,扩大了词的功能。当年便有一批作者,如黄庭坚、晁补之等,也受到了苏轼的影响,开创了豪放派的词风。上引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正是苏轼在词坛上早期创作的典范。

中秋佳节,恰在一岁之中,月明风清,澄空如洗,正是家人欢聚的好时机。自古以来,中秋节就是最受中华民族重视的传统节日之一。在宋代,城市经济又比唐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据说到了中秋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东京梦华录》卷八)。在山东的密州,当然没有京城那样的喧闹,但亲友聚会,或共祝安吉,或对月怀人;诗人墨客,或高歌饮酒,或临流赋诗,这些都不可免。正是在这中秋之夜,苏轼浮想联翩,于是自称“欢饮达旦”,至于“大醉”,遂作此词。

上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开首的两句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话腾空而起,问得出奇。但是,向青天提出疑问,并非由他首创。李白在《把酒问月》一诗中,早就写过:“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更早一些,张若虚也在《春江花月夜》提出:“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对于时与空、天与人、古与今,存在矛盾统一的问题,我国古人早就产生过屈原“天问”式的种种疑问,希望得到确切的解释。在中秋之夜,苏轼劈头就向青天提出这一难题,这让读者感受到,他这首词也和李白的诗一样从一开始便具有哲理性的意味。清末的郑文焯就说过,苏轼此词“发端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手批东坡乐府》)。至于苏轼的脾气,也与李白颇为相似,他甚至喜欢化用李白的诗句,像《念奴娇·中秋》中有句“我醉拍手高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不就是沿用了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吗?

不过,说苏轼运用李白的诗句,没有新的创造性,那也不是。就《把酒问月》一诗看,李白是停杯不饮,对天发问,然后通篇描写人与月的关系。苏轼要表现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其中神韵,是相对客气和冷静的。苏轼虽然也是在词的开始,便向青天发问:“明月几时有?”但他“把酒问青天”,是端起酒杯邀月共饮,更加浪漫和豪放,这和他在“小序”里说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是相互吻合的。加以他采用[水调歌头]的词牌,开首两句各只有五个字,短促而有力。特别在第二句,他连用“把酒问”这三个有压抑感的仄声字之后,又连用“青天”这两个调性高昂的平声字,这先抑后扬的语势,让整首词的格调,从开始即显得分外壮阔和飘逸。

李白所问“青天有月来几时”,这“青天”和“月”,纯粹是指自然界的事物。而苏轼所问,既有指向自然界的一面,又非自然界所能涵盖。这从词的第三、第四句,便可以看出端倪。

苏轼进一步提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意思的是,从他所写的“小序”中,分明知道今夕就是“丙辰中秋”。而且,上文已经问过:“明月几时有?”那么,他应该知道,在宇宙中,月和人的出现,并不是同步的。这一来,再问天上的宫阙,今夕属于何夕,岂不是多余?不过,从这进一步的提问中,苏轼又表明:他明明是知道,处于天上的宫阙,与他当下所居住的密州,是不可以比拟的。因此,所谓“何年”,又等于“有什么情况”的意思,而不是单指时间问题。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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