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魏晋“西州书家”的几个问号
作者 王海雄
发表于 2023年9月

“西州书家”是书法史上普遍使用的一个概念,可是,这个概念起自何时?“西州”指哪些地方?其核心地何在?西州书家有哪些书学贡献?其书法史地位如何?似乎都还有进一步明确的必要。

“西州书家”的提法始自何时

以目前资料而言,“西州书家”的提法应始自西晋书学理论家卫恒,其《四体书势》云:

弘农张伯英者,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韦仲将谓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及仲将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于世,然殊不及文舒也。罗叔景、赵元嗣者,与伯英同时,见称于西州,而矜此自与,众颇惑之。故伯英自称:“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

这是记载“西州书家”最主要的资料。卫恒出自中古望族、书法世家河东卫氏,卫瓘、卫恒父子书法都师承张芝,“(卫瓘)得伯英之筋,(卫)恒得其骨”,所以,卫恒关于张芝的记载应该比较可靠。从卫恒记载来看,围绕在张芝周围的张昶、姜诩、梁宣、韦诞、田勰(字彥和),以及同时的罗晖、赵袭等人书法“见称于西州”。虽然卫恒没有明确提出“西州书家”的概念,但其论述里还是有着清晰的书法地域逻辑,所以,说“西州书家”概念起自卫恒,应当是合理的。卫恒将自己所赞赏、学习的张芝等人称为“西州书家”,应是带有尊重和肯定的倾向。

“西州”指哪些地域?其核心地何在?

卫恒所称的“西州”最可能是“长安以西”。从他所罗列的“西州书家”来看,张芝、张昶敦煌人,姜诩、梁宣、田勰汉阳(今天水,东汉时凉州治府所在地)人,韦诞、罗晖、赵袭长安人,地望均在长安或长安以西。曹魏、西晋时期,以都城洛阳为中心的河南地区学问清通简要,既是玄学的发源地,也是以钟繇为代表的正书、行书的发源地。卫恒的郡望河东,处黄河之北,流行汉儒经注之学,学术相对保守。于是我们就能看到,河东卫氏无论书法、学问都偏于保守,而颍川钟氏则明显趋新、时尚,这也很可能是卫氏父子的书法师承张芝而与钟氏保持距离的一个重要原因。卫恒单列“西州”,也应该有着与洛阳、河东对举的意味,更深层的原因,应该是西州书风与河洛书风差别明显之故。

卫恒所称“西州”,有三个重要地点:敦煌、汉阳、长安。其中汉阳、长安地域文化比较接近,敦煌则遥处西陲,孤悬在外,与汉阳、长安之间关联似较薄弱。但如果联系张芝家世来看,则张芝祖父张惇曾任汉阳(天水)太守,父亲张奂曾任武威太守,长期任职在外,且后来举家迁徙、定居于弘农(今陕西华阴市)。因此,可以推断,张芝虽然郡望敦煌,但其所受文化熏陶则甚广,来自汉阳、长安甚至洛阳地区。在家风家学、区域学风和主流学风的影响下,张芝有扬弃,有创新,最终成为一代“草圣”。从这个角度来看,卫恒的“西州”,其核心圈还是在关中、天水一带。

当然,如果再进一步考察,则同属“西州”的安定郡(今平凉一带)、武都郡,都有重要书法家诞生,如梁鹄安定人,仇靖、仇绋武都人。安定、武都均环卫着关中,处于关中文化的辐射、影响之下。所以,“西州”的核心,可能还是关中地区。张芝、索靖郡望敦煌,但其成长环境和文化熏陶,应当还是以关中地区为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西州书家”和“西州书派”

今能考知姓名的汉晋西州书家名录如下:张芝、索靖、张昶、姜诩、梁宣、田勰、韦诞、罗晖、赵袭、梁鹄、索靖、仇靖、仇绋。其中当以张芝、索靖为冠,实绩最为突出;均籍属敦煌。索靖为张芝姊孙,书法师法韦诞,而韦诞又师法张芝,故索靖书法亦属张芝一派。姜诩、梁宣、田勰、韦诞均为“伯英之弟子”,韦诞书名较盛,其呼张芝为“草圣”,体现出高度崇敬之情。罗晖、赵袭都是西州人,赵袭曾为敦煌太守,二人“并以能草见重关西”(张怀瓘《书断下·能品》),虽然我们看不到他们师法张芝的记载,但从其书风和生活区域推理,他们应当受张芝书法的影响。而张芝对罗、赵二人的瞧不起,说自己的书法“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又成了后来赵壹撰写《非草书》的动因之一。

梁鹄、仇靖、仇绋书风不属于草书范围。梁鹄擅长八分书、鸟虫篆,仇靖、仇绋仅见于《西狭颂》《郙阁颂》,靖书《西狭颂》,绋书《郙阁颂》,均为隶书。如今,“汉三颂”早已是公认的杰作。由此推理,不见经传的仇靖、仇绋书艺如此之高,这也说明,当时的西州一带能书、善书者不乏其人。而卫恒论述“西州书家”的核心逻辑是这里的书家都精于草书,所以,称之为“西州书派”似乎更为恰当。这么看,则梁鹄、仇靖、仇绋不属于卫恒论述的范围;即使是索靖,也很勉强,因为索靖擅长章草,与张芝等人的今草有别。索靖与卫瓘同为尚书台最好的书手,时称“一台二妙”,对此,卫恒必然心知肚明,可他毕竟还是没有将索靖论列其中,显然是认识到章草与今草的显著区别的。

“西州书家”的创作实绩

以张芝为核心的“西州书家”或西州书派,最显著的实绩,就是创立了今草的书写法则,而且还写出了气象,产生了重大影响。就其书写法则和气象而言,张怀瓘《书断》有述:

(张芝)又创为今草,天纵尤异,率意超旷,无惜是非。若清涧长源,流而无限;萦回崖谷,任于造化。至于蛟龙骇兽,奔腾拏攫之势,心随手便,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谓达节也已。精熟神妙,冠绝古今,则百世不易之法式,不可以智识,不可以勤求。

本文刊登于《博览群书》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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