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汪曾祺的人间味道
作者 徐婷
发表于 2023年9月

汪曾祺善做菜,是出名的,汪曾祺爱喝酒,也是出名的。看汪曾祺谈吃,是极治愈的,一切细碎的事里,都透着有底子的讲究。他写如何逛菜市场,写如何推敲菜谱,写自己或他人逢着佳肴时心底泛起的欢喜,甚至就连写小说写到春来蒌蒿遍地芦芽短,都不忘特意加注,带上一笔吃食。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蔞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

与其说汪曾祺懂吃,不如说他懂得在人间生活的道理,有趣的从来不是外物,而是人本身,怀抱诗意环顾俗世,才写得出好得不安分、蓬勃得几乎能跃出纸外的句子。据其子汪朗回忆,汪曾祺生前说过自己不属于“乡土派”,但觉得将他列入“京派”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京派”里的林徽因、废名、沈从文,都是他认可的作家。汪曾祺将“京派”的趣味揉入市井生活,看人间草木,知春秋荣枯。

汪曾祺一生与酒投缘,算得“自在酒仙”,诗可怡情,酒助悟道,他在70岁生日当天写的《七十书怀出律不改》,便是先从“酒”落笔: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也写书评也作序,不开风气不为师。假我十年闲粥饭,未知留得几囊诗。

人生七十古来稀,历经失意、得意、非议,然后自有天地,仍能时时发现清澈的诗意。汪曾祺终究没能走完期许再有的十年,而是在77岁那年仙逝,故世前不久,还曾远赴蜀地参加笔会,顺道品尝佳酿。

汪曾祺自述,“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吃酒”,父亲喝酒,“给我也倒一杯”。《钓鱼的医生》里的王淡人,垂钓时“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姜葱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钓上鱼来就手刮洗烹煮,然后“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在这个人物身上,便有汪曾祺父亲的影子。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汪曾祺曾醉倒路边,幸得其师沈从文发现:

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醒过来。

为文、为人都极挚诚的沈从文,见学生如此,醉了便扶归,醒了便揭过此篇,并没有别的话。汪曾祺能够喝到这种境地,兴许也只在早年间,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则如是描述汪氏酒风:

曾祺嗜酒,但不酗酒。四十余年共饮,没见他喝醉过。斤澜有过走路撞在树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谦虚,曾祺顶多舌头硬点,从没有过失态。

其中描写明显是矜持得多了。

对于汪曾祺这个有写作天赋的学生,沈从文素来是在意的,沈从文在1941年2月写给施蛰存的信中特地提道:“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有时,这份赏识可能就存在简素的一盏酒里:

沈先生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他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闲逛,到玉溪街,他在一个米线摊上要了一盘凉鸡,还到附近茶馆里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盖碗盖子喝了一点,其余的都叫我一个人喝了。

一晃数十年过去,汪曾祺仍没有忘记师生在街头浅酌的这一幕,郑重其事地将它与其他有关沈先生的往事叠在一起,拼成温暖而有光的回忆。

本文刊登于《博览群书》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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