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无法准确说出对于公墓地的迷恋起于何时,家人不知道这个秘密,朋友们更不可能得知,这会让他们觉得我的脑袋不正常。我还算个合群的人,保持大众化是我一贯不变的理念,这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公墓地是确有所指的,就是育王公墓,它紧挨阿育王寺,两者都是本地著名的场所。小时候听村里人吵架,吵到关键处,若不拔出老拳,就会蹦出一句:你怎么还不去育王公墓报到呢!年纪再小我也知道这是一句不好的话,从而对育王公墓这四个字充满畏惧,然而它又是我每年必到的场地之一,因为我的二伯和爷爷奶奶都葬在那里,邻着还有我尚在人世的三叔、姑嬷的寿坟,那里差不多成了我的家族墓园。那一年,嬷嬷问我爸,要不要把坟也做在那里?每年都涨价。我爸想了想说不做了,他想另谋别地,为此嬷嬷着实生了他一个月闷气,说他和家族人不亲,死后不聚在一起。
幼时的扫墓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亲人死后三年,每年必须凌晨三点起,叫作祭扫早坟。育王公墓距离我家十公里,在没有私家车的早年,自行车是出行必备交通工具,每户人家骑一辆,孩子跨坐在车后,从赵家出发,途经人民路,拐向水杉大道。我现在还能清晰闻到凌晨三点独特的清冽空气,听到自行车宽大的轮胎碾过水杉大道的声音,枝干笔直的树木下,一堆凌乱的落叶片片像羽毛。育王公墓高大的牌楼挺立在山脚的夜空下,歇山顶,廊柱高十六米,三人合抱不过来,远远望去,无异于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地标。过了牌楼,往左边走,三十来米后,向上一折,便是我家的族坟。那时的夜色真叫黑得沉甸甸,若没有手电筒,远近模糊难辨。早有人在附近不知哪座坟头上哭。大人们告诉我,那都是意外丧亲的人,寿终正寝的人家一般不这么哭。我对他们报以同情,觉得意外丧亲真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贡品摆上祭桌,两棵遒劲的松柏立于墓碑两侧,蜡烛在供桌上摇曳,微弱的光芒不时照见松柏的枝叶和墓碑上亡者的名字,一晃一晃。大家依次祭拜,待蜡烛燃完,抖开锡箔袋,将锡箔一个个撑成元宝状,在碑前焚烧,化为白灰,几条金色细线闪烁、蜿蜒于白灰间,很好看。
天色发白,出了三年期的旧坟陆续迎来祭扫者。大人们领着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去阿育王寺。这是每年的既定动作。四月天,扫墓、踏青,游逛阿育王寺便当作踏青了。那时寺庙的山门还在育王岭,过了山门,一道缓坡,通向鱼乐国(放生池),看过池中游鱼,入天王殿、大雄宝殿,看那高高的四大天王、弥勒佛、韦陀、十八罗汉。小时候看不懂,只觉泥塑菩萨造型各异,充满神秘,寺里的香烛气弥漫四周,丝丝缕缕渗入心脾,很多年后成为一种遥远的牵绊。
和普通游客不同,不知如何建构的因缘,我的小叔和方丈慧能竟是朋友,让我们受到很好的待遇,由专门的小和尚引着,来到独门独户的方丈室,与慧能法师饮茶。他和我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谈资颇丰,思维敏捷,逻辑缜密,笑容满面,绝不枯寂萧索。我从他口中听了不少故事,最重要的无过于阿育王寺的典故,慧能法师讲起来如数家珍。
这是国内唯一以阿育王命名的寺庙。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生性残暴,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后在羯陵伽战役中顿悟皈依,以供奉佛祖舍利为己任。当年释迦摩尼圆寂后,烧化舍利八斛四斗,由弟子们妥善保管,佛灭度百年,阿育王将其全部集齐,建造八万四千佛塔,令八万四千“羽飞鬼”各携舍利一枚,安放于各地佛塔中,供世人瞻仰。阿育王寺便是其中一处,可惜明末清初毁于战火。
现在的寺庙是如何重建的呢?我们问。
是云逝法师,他是新寺的开山鼻祖。在家时俗名叫作刘萨摩,三十岁那年做了个梦,梦中杀了一头鹿,被勾入阴曹地府,受了一场冥判。醒来神思恍惚,突发疯病,总觉坏事即将发生,有歹人要加害于他,惶惶不可终日,疯癫异于常人,抛妻弃子,剃度出家,成了一名游僧。来到此地,结庐于野,夜间听到地下传来莫名钟鼓声,咣当入耳,惊觉有异,当下盘腿诵经,天明时只见一股泉水涌出地表,一汩汩慢慢上升,水中承托一物,发散白光,耀人眼目,不能直视,便是佛祖舍利。云逝膜拜再三,从此四处化缘,得以重建阿育王寺,供奉舍利,终成浙东名刹。
少年的我热衷传奇故事,听得热血沸腾,有一百个问题要问慧能方丈,家人叫我耐心听讲,往下还有。
连年战乱,死人多矣,贫穷百姓無钱下葬,尸体直接裹了草席丢于荒野。云逝方丈夜间打坐,常听野外鬼哭狼嚎,幽魂哀鸣,如歌如泣,发愿开辟义冢,让乡民体面安葬。阿育王寺北面山峦,山势平缓,风水独好,经过数次勘察,云逝选址于此。众人帮衬开垦,收殓无名尸骸近百具,于同一天一道下葬。云逝带领寺内众僧打了一次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前往极乐,盛况空前,一时传遍方圆百里,闻名遐迩,渐成规模,即为育王公墓的前身。从此乡民以死后能得此处一地安葬为生前最大心愿。风水好自不必说,能受到阿育王寺佛祖舍利的庇佑,福及后代。
一处公墓,挨着香火旺盛的佛地,哪里还有更好的搭配呢。
云逝法师是位善心的得道高僧,我们说。
阿弥陀佛,慧能方丈说。
二
我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气息是在十八岁那年。
空空的房间,一盏白炽灯泡下,坐在书桌前看一本小说,只觉一阵晕眩,喘不上气,天旋地转,即刻就要栽倒,不过十秒就恢复了。我先想到的是心脏出了毛病,想到心梗,摸着胸口,掌心跳动,一股冷汗袭来。心梗的案例从小听得多了,亲戚中就有梗死的人,如果真是心梗,这次侥幸逃脱,如何逃过下次?迟早得暴毙。
第二天前往医院做了心电图,证实昨晚确实有过心跳过速,但不是心梗,是一种叫作预激综合征的先天性症候,医生解释了一大堆医学术语:心房多出一条血管,血液有时会去那里绕一绕,导致供血不及,出现晕眩症状。这些原理对我没意义,只想知道这症候会不会致死。医生说,很难说。我需要他的保证,不能模棱两可。医生说,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我说,猝死的概率多大?他说,说不好。我继续纠缠,非要得到一个安全的阈值,最后他恼火了,唤下一个病人,叫我离开。
那之后,我时刻感觉心脏异常,生命面临危机,不断自测一分钟脉搏数,极为夸张地呼吸,陷入焦灼状态,早上神思恍惚,夜里睡不安稳,生怕一不小心猝死于床,翌日留下一具僵硬的尸体。由此泛化,对身体的每个部位产生了疑惑。拉了几天肚子怀疑肠子里长了什么,去做肠镜;撒尿次数多,怀疑前列腺;摸到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块小凸骨,怀疑骨癌;脑袋昏沉,伴有头疼,怀疑脑癌;献了一次血,担心染上HIV,做了两次抗原检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