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面的小区本来是开放的,如今被护栏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个出口。每天有一辆车开过来值守,车头上是一面“抗疫突击队”的旗帜。他们每班两人,一天三班,查出入证,测温,忙个不停,冷了就把车打着火,钻进去暖和一会儿。汽车排气筒滴的水在地砖上冻起一根根冰柱,我仔细数过,有五十多根了。这是我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饭店窗前,看到的固定情形。
两个多月前,我开着那辆破皮卡,拉着一车大鹅从林区老家来到疆城,就被困在这个饭店里,回不去了。出来时,我妈说,等过了正月十五,拉你三舅一起回来,钱挣多少是多呀,够花就行。我妈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我妈是想她弟弟了。
饭店是我三舅开的,在疆城合作区口岸家园小区对面。并排一溜平房饭店,从春节到现在都关着门,不能营业,只有我三舅这家铁锅炖大鹅还开着,晚上霓虹灯招牌还时常闪亮,在这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里,闪烁着突兀绚丽的光芒。
我今天起床,有些头晕,大约是夜里被三舅的呼噜声吵得没睡好。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喂那群大鹅,饭店虽还开着,可是不能招待顾客,开着门只是因为我和三舅要住在里面,吃喝拉撒,人间烟火。
三舅起来了,睡得眼睛都肿了,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扭身去刷牙,“啊啊”地干呕了几声,又马马虎虎地洗了把脸。来到窗前,向对面小区望一眼,我以为他马上会说,这一天天的,烦死了。不过,今天他没说,他说,微信里有人说,明天开始不用值岗了,小区开放,没准饭店能重开张了。我没吱声。三舅说,我得出去看看。三舅边说边穿他的羽绒服。这两个月吃了睡,睡了吃,三舅明显发福,肚子圆鼓鼓的,羽绒服拉链勉强拉上,紧绷绷地箍在身上,越发像小地缸了。我动也没动,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也懒得扒拉手机看微信,从我来疆城,这样的消息每天都有,代表着人民群众盼望生活恢复正轨的美好愿望,听听就行,当不得真的。三舅总是满怀信心,每次都两眼放光地说,这回行了,用不了三两天就能开张了。可转眼不知道多少个三两天过去了。从开始封闭小区,我就说,咱把这些鹅都宰了吧,冻起来。他说,铁锅炖冻鹅就不好吃了,再说哪有那么大的冰箱啊。也的确是,真没地方放,总不能堆到后院吧,猫啃老鼠咬的。就这么着,在饭店后院搭了个棚子,把四十多只大鹅养了起来。我每天用温水冲玉米面和饲料给它们吃。这四十多只大鹅个个都精神抖擞的,浑身雪白像天鹅一般,尤其是一只大公鹅,身形又高又大,鹤立鸡群一般,额头像寿星老一般鼓凸着,派头十足的样子,我妈管它叫大鹅王,咬了好几下牙才给我装上车的。
我家大规模养鹅,是在三舅被辞退以后。三舅本来要去南方打工,我妈高低不让,担心他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点钱。对他说,哪儿也别去了,跟我一起养鹅吧,现成的苗圃,还有水泡子,养上几百只鹅不成问题。我爸练毛笔字喜欢清静,我妈和三舅趁我爸喝酒心情好,把这想法说了。没想到我爸爽快地答应了,说,养鹅好啊,王羲之就喜欢鹅。我妈问,你说谁喜欢鹅?三舅瞪了我妈一眼,说,王怡芝你不知道?就是林业局工会那个傻×会计。
那年清明过后,我妈和三舅合伙,买了两百只黄绒球一般的小鹅崽儿。天气转暖后,小鹅们在苗圃里长得飞快,一个多月就长出了沥水毛和小老膀了。院子里有饲料槽子,里面撒上玉米面和饲料,可这时候小鹅们不怎么吃饲料了,它们散在苗圃里吃草。鹅吃起草来很快,嚓嚓嚓,像小打草机一样,一会儿就吃饱了,撑得嗉子都鼓胀着,跑到水泡子里嬉戏去了。
入了冬,人们纷纷来买鹅,一传十,十传百,不用打广告,我妈和三舅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鹅大王”。家里的经济条件一下子宽裕了不少,伙食也改善了好多,隔三岔五能吃一顿铁锅土豆炖大鹅。在东北,农区的猪肉炖粉条子,林区的铁锅土豆炖大鹅,那是上档次的菜,逢年过节才吃的。我妈说鹅和鸡鸭不一样,鹅是大牲畜,与牛羊是同类。土豆是林区家家户户菜园子里都种的东西,据我爸说,土豆跟白菜、黄瓜不一样,不属于蔬菜,是粮食。这样一来,土豆和大鹅真可谓是绝配,荤素搭配,珠联璧合。我最爱吃我妈炖的大鹅,砖砌的火炉子里烧木头柈子,大铁锅里舀好清水,鹅肉剁好洗净,凉水下锅,开锅打沫子,放入葱段、姜片、花椒、大料、白酒,盖上锅盖起劲咕嘟,要是炖大公鹅,可放一两只红辣椒去土腥气。差不多了,再下土豆块,前后要炖一个小时,铁锅土豆炖大鹅就好了。那香的啊,真是人间美味,吃起大鹅肉来,割耳朵都感觉不到。
三舅出门后,我收拾了床铺,把被子叠起来,洗把脸,刷了牙。三舅一向能说会道爱吹牛,我妈说三舅说的话,得站到二里半地外去听。三舅自从离了婚,确切说,自从他老婆跟人跑了以后,就不想再养鹅了,说是养鹅养得够够的了。听说很多林业分流人员都到疆城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发了财,三舅心活了,高低要来。我妈劝不住,哭了好几回,把那年卖大鹅的钱都给三舅揣上,三舅就来疆城了。据说当过保险公司的业务主办,小区的物业经理,食品店的销售经理,三舅干一行爱一行,舞舞炫炫的,吹得天花乱坠,似乎每一行都干得风生水起,又都干不长远。亲友们都说,他三舅在疆城干大发了。我妈当时不说什么,回到家里摇头叹气,啥销售主办物业经理的啊,还不是撅着腚给人家打工。
三舅忙活了一圈儿下来,最终还是回到了鹅身上,盘下了一个饭店,开起了铁锅炖大鹅。疆城地处中俄蒙三国交界地,俄餐与蒙餐遍地都是。三舅说在疆城倒个广告牌子能砸中好几个东北人,看那些卖杀猪菜的小店,门脸不大,还挺红火,咱开上一家铁锅炖大鹅,准保行。
我妈说,你回来养鹅得了,我干不动了。三舅说,姐,我再扑腾扑腾。三舅说干就干,没多久来电话说盘下了一家大酒店,位置也不错,招了好几个穿红戴绿的东北大妞当服务员,先从本地收了些鹅试营业,效果不错,只是当地鹅少,没有养的。我妈卖活鹅120元一只,关系好的亲邻旧友老熟人,还要赊账打折。在三舅的店里,小铁锅88 元一份,大铁锅128 元一份,而且每锅用不了半只鹅。姐俩在电话里叽叽呱呱抢着说话,最后一拍即合,让我送鹅。
我开了破皮卡来到疆城,才发现三舅所谓的大酒店也就是个小饭馆,摇摇晃晃的四五张桌子,后厨的瓷砖地上嘎吱嘎吱直粘脚,据说原来是家小饭店,锅包肉很有名。服务员也只有一个,身材短粗,肉乎乎的,大厚嘴唇子,吊眼梢,扎着一条不合身的破围裙,前撅后翘的,像一只撅尾巴鸟。三舅说,这是小霞。我点点头。吊眼梢还挺热情,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哎呀妈呀,大老远的,累够呛哈,把你舅惦记完了。她说起话来满嘴玉米子味,细看长得跟三舅跑了的媳妇有些像,三舅这审美,我也是服了。
厨房侧面那间小屋是生活区,两张破床头对头,连床头板都没有,中间拉着一块油腻腻的布帘子,算是隔开了。厕所里一只漏了个大洞的马桶,比我的屁股大不了多少,墙角那看不出颜色的陶瓷洗脸盆,还真没我的脸大。三舅冲着门口的床抬了抬下巴,不用说,那是我的床铺了。我问三舅,你招的那些服务员呢,怎么就看见一个。他说,这不你妈说你要来帮忙,我合计着用不了那么多人,都给辞了。我差点儿晕倒,敢情俺不只是开车送鹅,还要当服务生呢。当时心里真有些恼火,如今闲了两个多月了,难受得踹脚挠心。饭店不让营业,三舅给吊眼梢放了假,人家乐够呛,刚开了一个月工资,揣着钱屁颠屁颠地回家去了。
我不行啊,不让出城,困在这里了,听我妈说老家疫情更严重,回去也进不了家门。
饭店的门猛地推开了,三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挟带着一股倒春寒的冷风。他高兴地说,明天小区核酸检测点就撤岗了,旁边的饭店都准备开张呢。我噌的一声站起来,说,真的?三舅说,真的,广场上都开始摆地摊儿了,饭店也恢复营业,市场局都正式通知了。我说,那怎么没通知咱呢?三舅说,这不是还有点儿手续没办完吗?可能把咱漏通知了,我看了,只要窗玻璃贴上“不提供食堂”就行。我说,啥意思?三舅说,就是不让像食堂那样人挤人呗,你是不是傻了,这都不懂。
我没傻,好好的呢,我穿上棉服跑出去看。外面阳光明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走到旁边饭店仔细看了,回来对三舅说,别忙活了,人家贴的是“不提供堂食”,不是“食堂”。三舅有些发蒙,问,堂食,啥意思?我说,就是不能坐在这儿吃,只能订外卖打包带走。三舅愣了几秒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说,这啥馊主意啊,那咱咋整啊,送到家土豆都返生了。我说,那咋整啊,试试吧,咱往好了想,那些开火锅店的还不如咱是不。
三舅打电话把吊眼梢叫回来了,我们磨刀霍霍,时刻准备着,真是翘首以待啊,可是一周过去,一单生意也没上门。我们仨大眼瞪小眼,干坐着。这天,三舅对我说,咱俩去广场去看看。吊眼梢正起劲儿地扒拉手机,不时地嘿嘿傻笑。我和三舅出了门,还没走到广场旁边,吓了我们一跳,偌大的广场上摆满了地摊,闹哄哄跟菜市场似的,卖服装鞋帽的,卖水果蔬菜的,卖指甲刀老花镜的,卖煮玉米、粽子和发糕的,一句话,卖啥的都有。城市纪念碑下面烟雾缭绕,宛若仙境,有烤羊肉串的,有卖关东煮的,有卖油炸臭豆腐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广场地砖上画线编号,井然有序,我和三舅看得眼花缭乱,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