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中的红蜻蜓
作者 刘会然
发表于 2023年9月

1

四婶离开秧村时,只提了一个手提包。四婶回到秧村时,手里除了那个手提包,背上还驮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

四婶回到秧村时正值黄昏。江南赣中的秧村,黄昏一直是美丽的。特别是夏季雨后的黄昏,低矮的天空中,浮游着红红的蜻蜓,宛如天边掉落的一簇簇晚霞。

我们这些孩童,一看到红蜻蜓,就会旋风一样,在村口的打谷场上追逐着。红蜻蜓呢,掠着透亮的翅膀,擦着我们的头顶,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好似和我们捉迷藏,惹得我们这群小伙伴猴子般,蹦着,跳着,双手高擎,在空中张牙舞爪。红蜻蜓却时高时低,若即若离,让我们始终无法触摸。我们不甘心,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牛犊,仰起头,一路追逐着,追逐到巷子里,追逐到菜园里,追逐到苇塘边……红蜻蜓在天,我们在地,像两道疾流,流淌着明丽的水波。

四婶正好路过打谷场。四婶背上的小男孩,看到了我们疯狂的追逐,也扑腾着,要从四婶的背上溜了下来。四婶十指扣紧。可小男孩不依,在四婶背上擂鼓般蹬踏。四婶只好小心翼翼把他搁下。

小男孩雀跃着,高展双手,上下扇动,在晒谷场上飞奔。小男孩顶着一颗大脑袋,穿着红色上衣,红色短裤,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大大的红蜻蜓,在地上旋飞着。四婶亦步亦趋,护卫在小男孩后面。

终于,我们跑累了,停了下来,坐在矮墙上。小男孩也渐渐停了下来,胸膛一凸一凹,和我们并排坐下。四婶也垂着头,弓着脊背,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喘气。

四婶嗔怪道,这娃子,跑这么快。

我們抬头问四婶,四婶,他是谁?

四婶笑眯眯地说,你们猜猜看。

我们猜了又猜,四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我们只好对着小男孩,叽叽喳喳问,你叫啥名字?

我们问了几遍,他只是呵呵笑,哑巴一样,不肯回答我们的问话。

四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扬了一下,小男孩就跑过去。四婶把糖塞到小男孩嘴里。小男孩就抱紧了四婶的大腿。四婶朝我们每人飞来一颗水果糖,我们野狗般,在地上抢成一团。

四婶捂着嘴巴,哧哧笑,背着小男孩朝苦楝树走去。

2

四婶家门口有棵苦楝树。苦楝树枝干高大,枝叶繁茂,枝丫上密密麻麻都是鸟巢。每次经过苦楝树下,我们总能闻到四婶家飘来的中药的芳香。苦楝树下,药渣铺过一层又一层,那群在树下转悠的老母鸡,吃的是又肥又壮。四婶和我母亲同一年嫁到秧村的。我母亲嫁到秧村后,第二年就生下了我。可四婶嫁过来快五年了,肚皮从来没有凸起过。

有段时间,枣花镇上算命的睁眼瞎和摆卦的张三疯,时常出没在四婶家。睁眼瞎或张三疯一来,四婶家就异常热闹,他们做的仪式,能给我们孩子带来节日般的快乐。

那次,张三疯又在四婶家。做完稀奇古怪的仪式后,张三疯对围观的人说,好了,都散了吧,一个月后就有惊喜。

一个月过去了,四婶眉头不展。两个月过去了,四婶满脸愁容。半年过去了,四婶还是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惊喜。

四婶春节后离开秧村。如今,四婶背着这个小男孩回来,难道这就是张三疯说的惊喜吗?

3

小男孩的到来,确实很惊喜。四婶变了,原来的四婶并不是这样,原来的四婶整天皱着额头,脑袋像勾在脖子上的一颗南瓜,两眼永远朝着鞋尖,好像脚尖镶了金块。

晚餐时,我问起母亲,四婶家的小男孩是谁?

母亲说,这孩子听说是四婶家远房亲戚,四川那边的。

父亲说,快吃你的饭,猫是猫,狗是狗,不用咱们操心。

我明白了,那小孩原来是四婶家远房来的亲戚。四婶家的亲戚,那自然就是我们大家的亲戚了。我心里乐滋滋的,想好了第二天,就邀请他和我们一块玩游戏。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吆喝着几个小伙伴,一起跑去四婶家。在苦楝树下,我们听到喜鹊在鸟巢里叽叽喳喳。一只只早起的喜鹊,叼着虫子,进进出出,喂食着鸟巢里的幼鸟。四婶早起来了,正在灶间生炉火,厚厚的烟气把整个屋子笼罩起来,虚无缥缈得好似幻境。

我们听到四婶嘴里吹着口哨,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四婶瞥见了我们,说,甁娃子,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说,我们来邀请你家的客人玩。

四婶顿了一下,说,哦,是找我家果果吗?果果还没有起床呐。

我们问,他叫果果吗?

四婶笑着说,是啊,他叫果果,黄果果。

我问四婶,他和我一样啊,也姓黄吗?

四婶说,当然喽,我们村不是都姓黄吗?

4

黄果果还在酣睡。我们猴子般,骨碌碌爬上苦楝树矮枝,坐在枝丫上摘苦楝子。我们把苦楝子甩到树叶上,树叶哗啦啦响,像下着暴雨。

终于,四婶把黄果果抱了出来。黄果果还是全身红衣裤。他看到我们跨在树杈,急切地挣脱四婶的怀抱,想爬上苦楝树。

本文刊登于《翠苑》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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