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黑夜归来
作者 黄宁
发表于 2023年9月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来得绵长,以至我在多年以后见到小白,并在与她有限的谈话之中,问了她一句,我记得你是喜欢下雨的?她笑了笑,去现场采访的时候,下雨就不方便了。她这样的回答,让我有些难以接话。她大概觉察出了我的尴尬,又很快说,如果没有工作在身,落雨天,喝一杯咖啡是不错的。

她嘴角漾起小梨涡——小白应该还是原来那样,并没有改变。

羽白姐,司机在等我们了。摄像在喊她。她抱歉地欠身,王老师,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中山路采访,就不能跟您多聊了。采访完回来,您如果还在台里,我们再见个面吧。她伸出了手,我感到很意外,看着她的双眼,想确认她是否真的要这样做。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肯定和鼓励。我于是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松开手之后,她匆匆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右手在空中悬浮。她跟我握手了,她用上了“您”。嗯。在多年以后。

多年以前,我从电视台离职。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我和大家举杯,十年,最幸运的就是拥有了各位兄弟姐妹,干了这杯酒,从此沧海横流,儿女英雄。阿朋说你快拉倒,都还在海城,你又不是去流浪,“散伙”的说法本来就不正确。其他人纷纷附和,还会常见面的。这其中,就有小白。她和我碰杯,笑着说,常回家看看呀。我与她一饮而尽。

在想什么呢?阿朋从背后拍了我一下。都等着你来开会呢,快上楼。

阿朋按了电梯。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我是在老领导面前力荐你的,待会儿开会你就把那天咱们谈的思路都说出来。老领导既然同意你来,也是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王少河,发什么呆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电梯门开的那刻,我犹豫了一下,我刚才见到小白了。

谁?

小白。

哦。我们现在都叫她“羽白”。“小白”这个叫法,很久不用了。

在海城台,每天下班后,我开始写小说。办公室空无一人,窗外的光线由深至浅,直至最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留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写作,而后才回家。万家灯火,人间烟火。唯有这一个小时是属于我自己。从电视台离职的想法酝酿已久,迟迟未做出决定,写作成了我的宣泄。我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烟抽得很凶。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我抬头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看上去还像是个学生。我说,有什么事吗,语气并不是太好。我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说话客气。我在写个东西,你确实打扰我了。

是这样的,我在隔壁办公室打字,烟味飘进屋里了。我有些受不了。

你是哪位?

我是今天刚来实习的,阿朋老师让我打一份稿子。真是抱歉,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我对烟味很敏感。

新来的实习生,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到,领导说有个新人要来,没想到是她。我这一天都在演播室,没有到办公室,所以现在才见到她。我微微有些愠怒,但又想到错还是在自己,办公室内原本就是不能抽烟。平日,我是等到无人时才在办公室抽。我起身把烟灭了。你把办公室门关紧,我不抽了。她谢过,轻轻将门关上了。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脸庞是青春的,没有过多的修饰,也并不需要修饰。剪裁得体的修身裙,将身材衬托得高挑而挺拔。她的话语礼貌而得体,轻软舒服。那个晚上,我没有再抽烟,也没有在电脑里打下一个字。第二天,我问阿朋,新来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阿朋笑着说,你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不能自拔了是吧?你不知道领导让你带她吗?做她的师父啊。小白,你快过来,这是你的师父。

她到我的面前,叫我一声“师父”。我说别跟阿朋他们学,我没那么俗套。就叫我的名字。王少河,少河,都行。跟其他人一样叫我。

好的,王少河老师。

嗨,听着更别扭了。阿鹏推了我一把,骂我是不是矫情了。他说就叫“王老师”吧。她听了连忙点头,好的好的,王老师,你好!

我看了她一眼,我没带过实习生,你就叫“小白”?

我叫杜羽白。我的微信名叫“小白”,他们就都这样叫我。

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我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名字是她爸爸特意取的。她爸爸喜欢李白。

这么多年,你还好吧?算一算,你离开台里,也有个四五年了吧?

開完会后,老领导把我和阿朋都留了下来。他开口问我。我说有的,快五年了。他又问我,你应该是个念旧的人,怎么这几年都没回台里看看?我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单是为了叙旧,大家都很忙,也怕打扰到大家。老领导笑了笑,昨天我还和阿朋讲,说你现在处在事业上升期,不时地看见你参加社会活动的消息,大概忙得没时间理我们这些老同事了。

我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不是那样的,我也没有变。

老领导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不说这些了,请你回来做台庆节目的文学统筹,就按你的思路做,你辛苦一下了。

我说应该的,为老东家服务是我的荣幸。老领导又笑了笑,让阿朋陪我坐一坐,他还要去开别的会。他走了之后,阿朋把会议室的门关上,又把玻璃窗推开,扔给我一支烟,你怎么能没变呢?这话就说得虚了。我说戒烟了。阿朋说,喏,这不就是你的改变?

老领导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焦虑咯,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这几年,他分管节目,要转型做新媒体,转变得很痛苦。又加上疫情,赞助商都被大台吃掉了一大半,节目更加难做。他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但也要改变,所以你刚才的话,有些刺激到他了。

我只好沉默。你们都误会我了,或者说,我并没有表述清楚。但世界风雨雷电,内心静如止水,这些要怎么去表述呢?我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阿朋见我久久未说话,笑了一声,你的问题,总是想得太多,而我们则是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我忽然问他,你口中的“我们”,也包含了小白么?

她不叫“小白”了,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她上节目做主持,字幕上打的都是“羽白”。阿朋看着我,直视着我。“我们”,当然包含了她。

开会前见到她,说采访完后再和我见个面。我拿起了手机,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想找她的微信,没找着。后来才想起,两年前,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因为订婚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把男性的微信都删了。

群发的。是她男人的意思,哦,应该说是她前夫。

我很错愕。窗外,西山飘雨,阳光被云雾遮蔽,阴天显得白昼更短。这真是一场漫长的会议。我对时间的流逝向来迟钝,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对很多事都是迟钝的。但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能写小说呢?

小白问我,你会写小说,说明你很敏感,对吧?能够察觉到很多常人难以体会到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我其实属于后知后觉。我这样说,看出了小白的不相信。于是,就又补了一句,所以我写的东西,还没出来。他人无法共鸣吧。

你以后出书了,我一定去买。

本文刊登于《翠苑》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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