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荒芜的菜地
作者 顾建华
发表于 2023年9月

“……哐啷哐啷,吱嘎吱嘎”,锈迹斑驳的三轮车上,母亲用一双时常关节炎发作的老寒腿,踩着开裂的踏脚板,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一只脚重重踩下后,另一只脚才缓缓后移。驮满蔬菜的三轮车,便抖动地发出呻吟声。

我站在母亲小区的楼道门口,伸长脖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扭过头,踉跄的三轮车,带着汗水浸湿衣衫的母亲,就出现在视线中。母亲的脊背佝偻着,双手支撑在车笼头上,肩膀显得异常耸起,头发白头巾似的飘着……她,毕竟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每次回乡,母亲不在七楼等我,那一定去了菜地。我的老母亲,识字不多的老母亲,一辈子围着灶台的老母亲,知道我回去看她,又去摘她亲手种的蔬菜了。

母亲的脸上皱纹密布,脸色也因常年日晒雨淋,成了黝红的暗色,她的手指枝干般粗糙、苍老,指关节粗大,大拇指也因为劳作而变了形,反翘着,显得畸形而别扭。

我叹了一口气,默默从母亲三轮车上接过一把把一扎扎的蔬菜。这些蔬菜,城里的菜场、超市哪里都有得卖,何苦、何必?果然,没等我开口,母亲便自豪地告诉我,她种的菜没有下肥料,也不用打农药,只是施点有机肥,浇上清水,而已。

是的,母亲的手灵巧非常。这些普通的蔬菜,经过母亲一双魔力的巧手,散发出鲜活的光彩。她种出来的菜,都是碧绿生脆、新鲜肥嫩。捧着那粗粗壮壮的菜,我的嘴角就止不住上扬,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随着蔬菜的芳香在心间荡漾开来……

每天清晨五六点钟,三轮车醒来,便走走停停,带着母亲,忙碌向外不停扩散,去菜地里浇水、去拔草、去施肥……下午太阳偏西,母亲的身影又活跃在地头,像服侍一个个新生的孩子,生怕有一点的照顾不周全。

自从那年老家拆迁后,母亲独自居住在一个叫作水芙苑的公寓楼里。我的弟弟几次让她去城里同他一起住,固执的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经不住多次劝说,母亲才随弟弟进城,但住了不到三天,便吵吵着要回家了。她说,在城里像禁足一样,一点也不舒服。她习惯了乡下的空气,闻惯了乡村的味道,每天不沿着村子里转一转,脚底会痒痒的。

只有我知道,我的老母亲,她真正离不开的,是她的菜地。

母亲一辈子都在地里忙碌。她的菜地,巴掌大小、棋盘格局,一框框一格格。她始终行走在自己的菜地上,不厌其烦,撒上喜欢的种子,在泥土上,踩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一滴滴汗水在阳光下慢慢蒸腾。丰收、汗水、蔬菜和喜悦,这一过程不断重复,菜地的风就吹白了母亲的黑发,吹弯了她的脊背,仿佛一夜间。

她始终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种这种那,雨雪、霜冻、冰雹、病虫害……时时来袭。母亲种的菜,有时还没有收获,就被大自然无情地摧残,甚至颗粒无收。但是,没有关系,她总是笑呵呵,翻土重来,重新播种。当然也有收获,但,有时种下的植物,像大蒜、韭菜之类,她自己根本不吃,我们不回去拿,她就随手送给左邻右舍乡亲们。用她的话讲,结个人缘,也好的。

菜地里,母亲的蔬菜蓬蓬勃勃,在岁月的风中安静地摇动着。一棵棵菜,张着天真的小嘴,如笑如诉;一茬茬,瓜蔬飘香。一季季,浩浩荡荡。不论酷暑严寒,母亲的菜地,总是取之不尽。

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从小心安理得地吃着母亲种的各种菜,有时还抱怨不合胃口,不爱吃。现在想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母亲的菜地以不可言说的方式滋养我们,让我们得以健康、健硕地成长。

黄土、烈日、汗水,一棵棵一捆捆鲜嫩的蔬菜……母亲弯着腰一步一滴汗水,一生都在家和菜地之间往往返返。母亲也从娇羞柔弱走向华发丛生,从步履矫健走到跌跌撞撞,那一道深深的皱纹,曾承载过多少苦难与疼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在菜地里越来越老,她也逐渐摸索了自己的种菜法宝。无疑在附近村民中,母亲是个种菜高手,好多村民羡慕她种的菜肥大嫩绿,都伸手向她讨要种子,热心的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村民们。

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也经那一双粗糙无比的大手的推动,得以从这片菜园里走出去,去到更广阔的天地里……离开学校后的几年,我都没有回乡,我的脑子里也不想回去,我讨厌菜地里那股子泥土味。我寻思沿着与母亲不一样的那条路,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去。我的脚步也一步快似一步,只是拐了一个弯,岁月这把梭子竟然“嗖”的一下子,又把我带回到母亲的菜地里。我这才发现,那里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很好闻。

当年生活在老家时,母亲只是在附近的自留地上耕耘。忙忙碌碌的母亲,一年到头,从不停歇。要问她收获了啥,她只说,随喜。

回家看望她时,她总给我留着的一大堆蔬菜:茄子、西红柿、豆角、辣椒、大蒜、白菜、卷心菜……各种时令生鲜,都是她自己地里所得,刚从地上摘得,沾着露水和泥土,带着勃勃的活力和生机。

本文刊登于《翠苑》2023年4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