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奥斯卡华裔导演:我在珠峰上滑雪
作者 查非
发表于 2023年9月

在获得奥斯卡之前的几十年间,金国威的生活方式总要引来一连串的追问:靠爬山就能挣钱吗?看风景也能养活人?没有固定工作,成天在山里露营,住车里到处跑,这跟流浪有什么区别?

成为“疯子”

电影制作人金国威以拍摄人类极限为创作特色,其实,他的工作还有一种更简单的理解方式——他拍的人都是“疯子”。

金国威用纪录片详细记录了不同种类的疯狂:《徒手攀岩》(Free Solo)展现了一个人如何在无绳索保护的情况下徒手登顶914米高的酋长岩,《泰国洞穴救援》(The Rescue)记录了一群洞穴潜水员如何解救2018年被困在泰国洞穴中的野猪青年足球队,《回到太空》(Return to Space)拍摄的是SpaceX的首次美国本土载人航天任务,在镜头的见证下,以疯狂著称的马斯克带领一群航天工程师将两名宇航员送上了国际空间站……

然而,只要跟他多聊上一会儿,你就会渐渐发现,原来这些“疯子”身上也有普通人的一面。他的作品总在发掘这些匪夷所思的疯狂背后的人之常情。他拍摄的徒手攀岩故事不仅记录了主人公Alex的练习过程,也记录下了他和女友的分分合合。他所拍摄的太空探索没有一味歌颂探险、未知,追逐好奇心,镜头里也记录下了宇航员和妻子为了该不该上太空的纠结过程——这件事真的值得吗?会不会根本不值得我们冒这么大的险?

正因为他能够理解疯狂、呈现疯狂,他的作品获得过圣丹斯电影节观众奖、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多次艾美奖,《徒手攀岩》还赢得了201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

其实,金国威之所以能够理解“疯子”,或许因为在很多人眼中,他自己就是一个“疯子”。他是一名职业探险家,四次攀登过珠穆朗玛峰,其中包括登上珠峰并滑雪下山,他是全世界第一个登上印度梅鲁峰鲨鱼鳍(Shark’s Fin)的人。时间充裕的时候,他会耐心解释自己这种疯狂的活法——“是的,我会攀岩,也会在攀岩的时候拍电影,不不不,这不是拍广告,我更希望记录的是人在极限状态下的可能性……”他的疯狂也不总能得到理解,所以有时候他只能轻描淡写,说自己的工作就是爬山啊、滑雪啊、看看自然和风景,“就是山和海的那些事”。

在获得奥斯卡之前的几十年间,这种山和海的生活方式总要引来一连串的追问:靠爬山就能挣钱吗?看风景也能养活人?没有固定工作,成天在山里露营,住车里到处跑,这跟流浪有什么区别?

最早提出这个疑问的是金国威的父母。他的职业是父母一辈子的心病。尽管金国威在美国出生,从小生活在明尼苏达州,但他的童年是传统的中国家庭教育。父亲是温州人,母亲是哈尔滨人,他们是非常典型的中国父母,在这个家里要说中文、练太极、学写毛笔字,如果金国威用英语跟家人打招呼,父亲就会假装听不见,不理他。

金国威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姐姐,在这个家里,姐弟俩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三种职业:医生、律师、教授。为此,两个人过上了和大部分中国孩子差不多的童年。金国威三岁学习小提琴,七岁学游泳,十二岁获得跆拳道黑带,他参与的每一项课外活动都是能给履历加分,都是分得出第一名的竞赛项目。家里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都很好,经常带着全A的成绩单回家,因为如果得不了A回家是要接受妈妈拷问的:“为什么没有拿A回来呢?”

年长的姐姐按照父母“望子成龙”的路径一步步走过来,用功读书,上好学校,拿第一名,她考上了斯坦福大学,毕业后在耶鲁大学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大学出版社做编辑工作,是亚洲父母最欣赏的体面工作。但弟弟金国威在毕业那年宣布,自己不会从“医生、律师、教授”里选任何一个,他要做一个Climbing Bum。

这是一个当时大部分人都没听过的新名词。它是热爱高山攀登的一小群人的内部术语,指的是一辈子以攀岩为生的流浪生活,既不找工作,也不租房子住,晚上睡在自己的车里,白天开车去到不同地方,攀岩、滑雪、冲浪,活在大自然中。

“人们常常问我,你做过最冒险的事情是什么?他们以为我的答案是某座高山、某次攀岩。事实上,我这辈子最大的冒险,就是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今年4月,金国威在北京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选择这种活法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人可以这样生活,我的父母就完全不接受,我是我们家第一个选择以探险为生的人,可能也是当时整个华人社区里的第一个人,甚至在当时的整个美国,以攀登为生也是很少见的。没有人想要活成一个流浪汉。”

这个选择让他和父母开始冷战,有两年间互相不再联络。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吵架的时候,父亲反对他的其中一个理由:“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明,我都找不出来一个词来形容你的工作!”妈妈则是常常跟姐姐哭诉:“我们攒了一辈子钱,供他读最好的私立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我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竟然养出来了一个流浪汉。”

姐姐是一个跟极限运动无关的人,她至今不会攀岩、冲浪,对滑雪也兴趣索然。她去看望弟弟,看他一个人住在面包车里面,睡小小的睡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开车去找不同的山,和新认识的伙伴一起登山,在快餐店点餐的时候只能点最便宜的套餐,还会请求服务员给他薯条的时候多放一点。这的确像一个流浪汉的生活,但比流浪印象更深的是,每次見到弟弟,他都在笑。

弟弟告诉她,这是他想象了很久的生活。小时候跟姐姐一起长大,一起奔着“医生、律师、教授”的目标前进,读了很多书。因为父母是图书管理员,给他们挑了很多名著,但金国威最喜欢的一本书其实是《霍比特人》。吸引他的是书里所勾勒出的那个世界,一个超脱于现实生活之外、完全不同的世界。“阅读让我对生活有了另外一种想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开始想象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金国威说。

后来,他就是在攀岩的过程中找到了这个不一样的世界。他起初对山和海没什么兴趣,不喜欢去公园,也不是热爱户外运动的人。但上中学时候的集体远足,他和同学一起在国家公园里爬山,这是他第一次攀岩,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登山之中,人可以探索到更广阔的世界,也可以窥见人生的更深处。

金国威这样形容攀岩的乐趣:在山岩之上,没有比赛,也不需要争第一名,登山是一项自己与自然互动的运动。当你在一座山面前的时候,你需要放下心里所有的计划、设想、期望,只关注于眼前的两英尺。也许通往顶峰还有几千英尺,但此时此刻,你只能思考眼前两英尺的问题,手应该抓哪里固定,脚应该踩哪里支撑,只有做好了眼前这两步,才有接下来向上前进的可能。每一次的眼前两英尺,都是登顶的基础,也正因如此,登山过程中的每一刻、每一步、每一个两英尺,都充满意义。

“攀登成为我理解世界的一种工具,它允许我去探索野外世界,我喜欢这种走向深处的感觉。在山林间,我找到了最好版本的自己。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快乐,只有在那里,我能清醒地意识到,活着是有意义的。”金国威说,“我在登山的第一天就爱上了这项运动,当时我在心里做了决定,OK,这辈子我要成为一个攀登者。”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金国威过了七年的流浪生活,露营,睡睡袋,住在面包车里。这段时间他时常遭遇质疑和挑战,所有熟识金国威的朋友都说,他有好的学历、好的背景、好的体力、出色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只要他愿意,金国威可以胜任很多工作,“他去应征特种兵的海豹突击队都没问题”。有时连他自己也会疑惑,靠攀岩为生是一种非常少见的生活方式,这条路真的能走得下去吗?这是正确的决定吗?

在那段时间里,支持金国威的只有姐姐,时常看望他,帮他打点生活,给他鼓励。金国威说,是姐姐给了他信心和底气,在他犹豫的时候鼓励他,“没关系,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金国威得到奥斯卡后,当地媒体追问姐姐为什么一直支持弟弟,她的回复是,“因为他在谈起他的攀岩时,是真的、真的很快乐。”

她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的时候这样说:“我上了斯坦福,留在了耶鲁,我有一份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工作)乏味,但我挺满足。这是我父母为我设计的梦想,久而久之也真的成了我的梦想。我接受这种生活,但Jimmy不喜欢这样,这样的生活并不能让他感到开心。”看到弟弟笑起来的时候,姐姐就会鼓励他,“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这没问题。

本文刊登于《知音海外版(下半月)》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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