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写作:地缘、文化与想象
作者 本刊编辑部
发表于 2023年9月

时间:2023年5月14日

地点:桂林漓江大瀑布饭店三楼银河厅

主办:中国现代文学馆、《南方文坛》杂志

协办:广西师范大学桂学研究院、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与会者:王军、东西、李蔚超、黄伟林、叶君、何平、杨庆祥、金理、黄平、黄德海、申霞艳、陈培浩、曾念长、卢桢、唐诗人、行超、李壮、罗皓菱、陈泽宇、周洁茹、林森、王威廉、霍香结、陈崇正、付丹宁、张柱林、刘铁群、赵牧,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十届客座研究员及广西作家、高校师生近200人

主持人:张燕玲、杨庆祥、李蔚超、黄德海、曾攀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尊敬的各位师友,早上好!初夏好风习习,八桂文学楚楚。昨天刚刚开启广西名片的新名片漓江文学之夜,今天早上又续上中国青年文学的品牌论坛,欢迎大家参加第十二届“今日批评家”论坛,尤其欢迎王军副馆长、蔚超主编率领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不辞劳苦远道而来。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与会的嘉宾(略)。先请大家看一下三分钟短视频,回顾“今日批评家”论坛(播放视频)。通过视频,我们知道“今日批评家”是《南方文坛》坚持了二十五年的品牌栏目,已有一百四十余名全国的新锐批评家从这里走过,视频呈现了他们彼时的风貌,还留下《我的批评观》《批评家印象记》,前者新旧照片一一比对,可见今日批评家与中国当代批评史同在。“今日批评家”论坛是2010年李敬泽老师与我,以及上海周立民商定创立的,首届与中国现代文学馆、上海作协联合,以“凝聚批评新力量,互启文学新思想”为宗旨,一年一度,第三届开始定型为以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和栏目批评家为主体的中国青年批评家论坛。至今已成功举办了十一届,每届论题是李敬泽老师拟定的,深受业内关注。论坛其实是接续2001年《人民文学》《南方文坛》联合办了十余年的“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峰会),论坛每年评出年度批评家、年度作家,东西老师就是2014年的年度作家,推出了一批的青年作家和批评家,影响甚大。下面请出与我们青年论坛关联的东西主席致辞。

东西(广西文联主席、广西作协主席):尊敬的王军副馆长,各位作家、评论家,各位朋友们,早上好!很高兴在这个清朗怡人的初夏,我们相约生机勃勃的南方,相聚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广西文联,欢迎大家莅临第十二届“今日批评家”论坛,对来自全国各地,以及新加坡等东盟国家的嘉宾,表示热烈的欢迎!对大家给予广西文学的关注,表示衷心的感谢!

昨晚我们成功举办了首届漓江文学之夜,期待这个地域文学新概念成为广西文化新名片。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南方文坛》联合主办的“今日批评家”论坛始于2010年,是以《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栏目命名,以“凝聚批评新力量,互启文学新思想”为宗旨,以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和栏目批评家为主体的中国青年批评家品牌论坛,已成功举办了十一届,在中国文坛颇具影响。

今年是全面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的开局之年,时值全党开展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主题教育之际,论坛以“新南方写作:地缘、文化与想象”为论题,意在以“区域”“地方”的视角,从地方性与世界性研讨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学表达,既符合文学的本质,也契合“一带一路”、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和中国—东盟合作等时代背景和宏大主题,是文学评论创新的一条学术路径,更是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的一种努力。

“文学桂军”作为广西的文艺品牌,在国内文坛备受关注。一直以来,广西文联非常重视作家、评论家队伍的建设,如全力支持已经实施四年的“广西优秀原创文学作品扶持”,今年还将实施广西文艺“出精品、出人才”激励计划,深得文艺家赞誉,我们希望以此提升“文学桂军”的影响力;廣西文联也全力支持《南方文坛》改版,使它在全国文坛迅速崛起,并在大家的帮助下成长为“中国文坛的批评重镇”。《南方文坛》一直致力于高品质办刊,致力于“出精品,出人才”,致力于推介广西文艺的精品力作。如持续二十五年的“今日批评家”栏目推出的一百四十多位青年批评家,业已成为中国文艺批评的中坚力量。又如《南方文坛》牵头研讨的“新南方写作”,历时三年,影响与日俱增,并辐射到东南亚。近日,还入选2022年度“中国人文学术十大热点”之一。

此次关于“新南方写作”的研讨,我们期待作家、批评家们植根自身经验与历史文化传统,以中国式现代化的文艺创新活力,激活更多新的文学思想、世界想象与未来意识,进一步为“新南方写作”赋形;期待在研讨中,在座的作家、批评家,对包括“新南方写作”在内的中国当代文学事业有新的阐释、新的创造,尤其希望广西作家、批评家,珍惜此次学习与提升的机会,与时代同行,为人民创作,讲好广西故事、中国故事。

最后,期待各位专家学者为广西文学的发展建言献策,让广西文学结出更丰硕的成果。预祝第十二届“今日批评家”论坛圆满成功!

王军(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尊敬的各位批评家、作家朋友们,广西师大、民大的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2000年前,东汉张衡写下“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的诗句。著名诗人余光中也说:“山水有相逢,终会到漓江。”桂林这个地方,早在秦代开凿灵渠,就沟通了湘水和漓江,沟通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今日批评家”也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南方文坛》架起交流的桥梁,给全国各地包括新加坡等东南亚地区的青年批评家架起交流的桥梁。

文学界有一句话:“北有文学馆客座,南有今日批评家。”2011年开始,中国现代文学馆实施客座研究员制度,到去年已经十届。这项制度有力推动了文艺理论评论的建设和发展,汇聚培养了一批积极回应时代课题、活跃在文学现场的青年批评家队伍。

从1996年以来,《南方文坛》始终致力于推动青年批评家和作家的成长,成为当代中国批评家的重阵。1998年,《南方文坛》开创了“今日批评家”栏目,以“今日”命名,旨在强调文学批评是立足中国、把握当代、面向广阔的当代文学和广大文学读者的创造实践。栏目以来自作协、高校、文化出版等单位的青年批评家为培养对象,致力于建设既具历史感又具当代性、既富当代性又富学理性、既有民族特性又有人类共性的中国特色文艺理论话语体系。

“今日批评家”栏目每期隆重推出一位批评家,刚才介绍的引领风尚的批评大家在屏幕上亮相登场。江山代有才人出。栏目开展至今,已经隆重推出了140多位批评家,将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里,我也想起接近一千二百年前,在桂林任职的李商隐写下“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诗句。在刚才回顾的场景中,我们深深感受到历届为“今日批评家”论坛付出辛勤汗水的文学前辈和大家。

从2011年10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南方文坛》联合举办的第二届“今日批评家”论坛上,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亮相,从此客座研究员成为每一届今日批评家主力,每一届“今日批评家”论坛成为引起广泛关注的盛事。

我相信,在新时代新征程,“今日批评家”论坛将成为展现中国风貌和风采的舞台,将持续推动文学批评发挥价值引导、精神引领的作用,不断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凝聚精神力量。

预祝本次活动圆满成功!

张燕玲:本届主题为“新南方写作:地缘、文化与想象”,令我想起在崇左举办的第十届,时任副馆长的李洱老师拟的论题“新时代的地方性叙事”,它们精神相通,此为进一步的理论实践,是细化与深化,青年论坛属于青年,后面论坛交给青年批评家主持。

李蔚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执行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学术研究中心副主任):我们的学术论坛分为上下半场,上半场由我主持,杨庆祥老师回应。请每位发言的老师时间控制在五分钟,因为发言内容将以纪要的形式发表在《南方文坛》,所以会后可以纸质补充。首先有请这次论坛的主办方之一、给我们大力支持的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黄伟林发言。

黄伟林(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桂学博物馆馆长):2021年5月,我在《南方文坛》读到“新南方写作”的相关论文,深感这是一个好论题,果然,在不久前开展的“中国人文学术十大热点”评选活动中,“新南方写作”与“新东北文学”遥相呼应,成为当下令人瞩目的两股文学浪潮。在我所理解的文学地理版图中,“新南方写作”是一个相对中原写作、江南写作和西部写作的文学地理概念。因为生活工作在广西,我注意到,广西文学引起全国性的关注,已经是晚清时期。当时引起全国关注的广西文学现象,一是岭西五家,二是临桂词派。这两个作家群体,岭西五家中的吕璜曾经到浙江学习桐城派文章义法,其他人物都在京城集聚获得文学声誉。虽然称他们为岭西五家和临桂词派,但这只是籍贯意义的说法,他们的文学平台和文学传统,仍然集中于中原和江南。我们今天会议所在的地方,是桂林杉湖。与岭西五家同时代,桂林诗坛有所谓“杉湖十子”。杉湖十子与岭西五家人物有重叠,但因为杉湖十子没有集聚京城,只能算地方性文学群体,文学影响局限于广西区域,没有建立全国名声。“新南方写作”的“新南方”,我理解提出者的意思,是针对江南而言,所谓南方之南,也可以理解为南岭之南。简言之,岭南。如果将岭南这个地理概念坐实,它包括福建、广东、海南、广西、香港、澳门,再扩大,就是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与中原写作、江南写作甚至西部写作不同的是,“新南方写作”纳入了东南亚华语文学写作的元素。这个文学地理范围,正好与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所提出的华南作家群涉及的地理范围相同。杨义谈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他认为,民国时期,外省作家要想获得文学成功,必须依靠北平和上海这两个平台,但华南作家群成为例外,其产生全国影响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桂林。因为这时候的桂林,因为战争的原因,已经成为文化城,为文学交流、文学出版、文学传播提供了非常优越的环境资源。与中原和江南相比,“新南方写作”有一个特别直观的资源优势,就是语言的多样性。民国时期,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李方桂都曾经专门做过广西方言调查,王力更是广西玉林博白人。在岭南这片土地上,有粤语、闽语、客家语、潮汕语、壮语、瑶语、京语、苗语、侗语等数以百计的方言。我认识的广西作家,大都能使用两种以上的方言。任何一种语言的后面,都有其独特的生态体系、思维体系、文化体系和知识体系。语言的多样性,造就了“新南方写作”语言的奇异性、复杂性和丰富性。

我注意到广西作家已经成为“新南方写作”的劲旅。以我对广西文学的观察,我发现,广西文学自古至今,虽然其主流仍然师承中原文学传统,但其潜流,则始终流贯屈原代表的楚辞文学传统。唐代,广西出现一位在全国有一定影响的诗人曹唐,以游仙诗独树一帜,即被认为与屈原《离骚》同为一脉。1985年,广西作家试图建立自己的审美体系,提出“百越境界”的文学观念,其设想的文学根脉仍然是屈原楚辞的文学精神,并与时俱进地吸纳了拉美的魔幻意识。东西认为屈原和沈从文的出现使他对南方有了好感。我想,如今“新南方写作”出现的人类学写作或地方志写作倾向,是否早已由沈从文开创。虽然沈从文是湖南作家,属于江南文学体系,但沈从文的审美倾向确实与“新南方文学”的某些追求有暗合之处。当然,沈从文的高妙在于,他的文学品质使人类学意识和地方志知识隐而不彰、焕然一新。

何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曾经对“新南方写作”这個概念有过犹疑。犹疑的原因是,和“新南方写作”对应的“旧南方写作”是什么,在哪里?如果我们不能锚定“旧南方写作”,“新南方写作”也是漂移的。随着这两年讨论的深入,我也在思考“新南方写作”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是一般想象的文学地理上比江南更南的南方;也不是大众传媒推波助澜的“新南方写作”强大的收编能力,以粤港澳为中心,向北陆路入福建,向南海上通南洋;甚至不是像林白、林棹和霍香结等典型文本的合并同类项,而是意识到“新南方写作”可以有一个合理的描述和阐释视野。这就是,“新南方写作”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路线图延长线上,也是彼时某种文学精神的激活和释放。这样看,“新南方写作”不仅不是地域文化和地缘政治等简单的文学地理概念,也不是批评家和大众传媒共谋的文学空间生产。“新南方写作”激活和释放的是异质、边缘和自由的文学精神。和它构成对照的“旧南方写作”其实是已然僵化的文学陈式和审美惯例。这个“旧南方写作”其实承担了当下文学所有的“旧”。从“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的生成看,所谓的“新南方写作”是北方(北京)的批评家如杨庆祥的南方设想,也是“在南方”的批评家和作家的自我发明和定义。“新南方写作”可以参考的案例是80年代寻根文学中的扎西达娃等的藏地写作,是阿城的“三王”和《遍地风流》。而就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版图看,从来存在着边缘和中心的审美对峙。文学发展的动力装置某种程度上是需要假想敌的。这样看,比如20世纪末的“联网四重奏”和“新南方写作”是有着文学革命和审美动力学亲缘性的。我们可以观察到,“联网四重奏”的几家刊物在90年代中后期都有过或大或小的刊物转型和变法。“联网四重奏”的《花城》至今一直保持着革命的冲动。而20世纪末《南方文坛》在整个批评生态和《花城》的审美精神有着内在的呼应。不仅如此,我们还应该意识到,广东在中国近现代,在改革开放时代,一直是改革开放的策源地。因此,如果要让我定义“新南方写作”,它是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文学一直涌动的审美变革力量。当我们在追问“新南方写作”是什么的时候,既是匮乏滋生的幻象,也是雾霭中隐约的前路。

陈培浩(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新南方写作”成为热点之后,我经常面对这样的提问,如何对“新南方写作”的边界和内涵作出清晰界定。一些学界朋友也对“新南方写作”可能的泛化表示忧虑,这些观点我都理解,不过我以为“新南方写作”并非对既定现实进行归纳概括的概念,而是对某种文学价值进行阐释,进而召唤和创造出某种可能性的概念。因为处理知识的不同态度,必须区分两种不同的概念:归纳性概念和阐释性概念。归纳性概念是从林林总总、庞杂万有的现象中提炼归纳出一般规律。归纳是人类基本的思维之一,但归纳是以一替多,并不能保证所有的特殊都被安置进一般的类别中。所以归纳很可能制造幽灵。与归纳不同,阐释不是从多出发,而是从一出发,从最有价值、最特别的一出发,阐发其奥秘、揭橥其价值,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阐释是一种创造性的批评活动。在我看来,“新南方写作”就是一个更偏于阐释性的批评概念,它的使命是在当下的批评现场创造崭新的远景和可能。关于这一概念,不同的倡导者,既分享着相近的共识,又有着参差多态的问题意识。这既是这个概念最被质疑之处,却也是它最具生机和可能的表征。归纳和阐释两种概念各有其可能、限度和价值,并不能互相取代,也不宜以归纳之标准要求于阐释,反之亦然。一个概念如何才能有效?这是我们必须深思的问题。对于归纳性概念而言,边界清楚、内涵明晰,这是基本前提。但对阐释性概念而言则未必,阐释性概念的有效性在于鲜明的问题意识及概念自身的照亮性。我们也看到,今天大量以新为名的概念不断出场,我们深知,并非任何旧概念加上“新”的前缀,就自然获得了新质和新生。所以,“新南方”之“新”,不仅在概念,更在提出这“新”之后,能否有效平衡新与心、新与真、新与善的种种矛盾。换言之,“新南方”并非全然是新的,求变与守常也是它必须处理好的古老问题。我尤其想强调,“新南方写作”应直面当代汉语的语言危机。“新南方作家”对于语言問题尤其敏感,语言危机就是我们的生命危机,所以,如何在无所不在的语言的微观死亡中,创造一种富有生机的抵抗的、重生的语言,这是“新南方写作”对当代汉语写作带来的提醒。

黄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近年来“新东北写作”与“新南方写作”相距千里而双峰并峙。我可能被视为是“东北文艺复兴”的参与者之一,我就以“新东北写作”为参照,对照性地来讨论“新南方写作”。第一点是边界,“新东北写作”的地域边界很清晰,但“新南方”指的是哪个“南方”,还没有定论;第二点是题材,“新东北写作”普遍以下岗题材为背景,但“新南方写作”并不共享相近的题材;第三点是形式,“新东北写作”往往采用“子一代”与“父一代”双线叙事的结构展开,以此承载两个时代的对话,但“新南方写作”在叙述形式上更为繁复多样;第四点是语言,“新东北写作”的语言立足于东北话,但“新南方写作”内部包含着多种甚至彼此无法交流的方言;第五点是传播,“新东北写作”依赖于市场出版、新闻报道、社交媒体、短视频以及影视改编,“新南方写作”整体上还不够“破圈”。故而,在思潮的意义上,“新东北写作”比较清晰,“新南方写作”还有些模糊。这不是说“新东北写作”比“新南方写作”成熟,相反,“新南方写作”充满着更多的文学可能性。我认同诸位同人谈到的,“新南方”是一种气质。

林森(《天涯》主编):非常感谢《南方文坛》邀请参加此次活动。我有两点感受。第一点,文学的创作和传播,仍然需要理论的有效介入。这两天,通过桂林山水,大家可以看到,“新南方”的植被如此茂密、野性,有着无限生长的活力,前些时候沙尘暴不断南袭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大概的走势图,跟朋友开了个玩笑——所谓“新南方”就是沙尘暴吹不到的地方。与这种植被的活力相匹配的,是“新南方”很多尚未被书写、被重视、被聚焦的新鲜经验,这些经验既是地方的,也包含着全球性视野;这些经验是独特的,也有着普适的情感。近几年来,经常都有人对各种文学现象进行命名,仅仅是以“新××”方式称呼的,就有好几个,但为什么真正传得开,不断被大家主动阐述言说的,好像只有“新南方写作”呢?最近,随着“新南方写作”入选《文史哲》杂志与《中华读书报》发布的2022年度“中国人文十大热点”,这甚至变成了一个热词。这是因为“新南方写作”本身所具有的巨大生长性、概括力、丰富度。很多命名之所以显得无效,是因为提出者的焦虑与局促,太想跑马圈地,没有看到文学内部潜在的力量。

第二点,“新南方写作”之所以被大家所注意,跟《南方文坛》的倡导有极大关系。《南方文坛》2021年第三期关于“新南方写作”的系列文章发表之前,早在2018年前的各种场合里,就有过关于“新南方写作”的探讨,但并未形成真正的扩散。《南方文坛》以其敏锐的理论嗅觉和理论勇气,让这个概念真正成长为一个颇受关注的文学现象,甚至有不断破圈的趋势。我们假设一下,还有任何一家杂志比刊名里就有着“南方”二字的《南方文坛》更合适倡导这一理念吗?“新南方写作”影响的扩大,改变了某部分的文学格局,让那些充满着广阔南方风貌、气息、精神的作家尤其是此前不会被注意的一些青年作家的写作,成为被关注、被谈论的对象,扩大了中国文学的版图。这几年以来,很多作家被纳入“新南方写作”来讨论,很多作品被当作“新南方写作”来分析,很多刊物开辟了“新南方写作”的相关专辑,形成了滚雪球效应,很多人在这个概念所开辟的话语空间里看到了文学的新变。《南方文坛》这种嗅觉和勇气,让我们深思:哪些是文学的真问题、真现象?哪些是真正具有生长性的文学风潮?

王威廉(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这次论坛的惊喜之处就在于黄平老师也参加,他对于“新东北作家群”有着清晰深刻的论述。他的在场,也让“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得以在鲜明比较中变得更加清晰。“新南方写作”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未完成性,相比而言,“新东北作家群”是一种追加的概念。“新东北作家群”的社会影响非常大,他们都是东北人,写的作品都与东北地域有关,因而评论家对这种文学现象进行了及时总结和分析。而“新南方写作”不是这样,“新南方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是谁?可以列出一堆作家,可他们就是代表吗?是,也不是,只因它是一个敞开的概念,是一种召唤,期待的是新的美学品格。从中国文脉来看,北方和江南为当代文学已经提供了很多的经典作家与作品,有些已经成为范式的存在。而西部,从地缘与经济上看似边缘,但从当代美学风格上来说,一点也不边缘,甚至还构成了强大的中心。我老家是陕西,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大家对当代中国乡土文学的叙事起到了关键性的奠基作用。这种乡土美学直到今天还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其实东北与江南以南的广大地域都是边缘化的,可正是因为边缘,因为提供了当代文学的新经验,才会在今天忽然有了这样的关注效应。这是“新东北作家群”与“新南方写作”的暗通之处。中国经历了四十多年的城市化进程,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性的城市生活最重要的是看不见的一面、晦暗的一面,城市运行的机制,在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中无缝对接。今天的城市完全掌握着符号的生产,这种符号生产已经制约了整个文化的走向。现在广大的乡村也受制于城市符号的生产,而且这种城市符号的生产越来越等级化,随着网络的迅速传播迅速直达社会各个角落。我读大学时去广东潮汕地区调研,那个地方当地人自称为“省尾国角”,意思就是特别边缘。我当时的调研题目是现代媒体对乡村社会的影响,当时的现代媒体主要就是电视,它对乡村秩序影响特别大,大家能够及时知道很多重大的公共事件,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没有改变,还是保持着原生态的生活。但如今,移动网络的普及,让地方文化的解体已经是一种趋势,大量的无节制的信息开始传播,让城市与乡村的界限一方面变得消弭,一方面变得更加隐秘的差异化。比如,很多乡村小视频也收获很多粉丝,靠此盈利,但小视频所展示的生活方式就是村民们真实的生活吗?因此,在“新南方写作”的概念下,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涉及新的中国经验。“新东北作家群”书写的东北创痛何尝不是一种被遮蔽的中国经验,它与东南沿海的光鲜外壳构成的是中国当代经验的阴阳面。东北经验曾经是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典型代表,而粤港澳大湾区则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典型代表,它们之间是如何切换、过渡和转型的,蕴含着当代中国的隐秘史。“新南方写作”的重点不是“文学”而是“写作”,这个动词意味着这个概念不能被传统的文化地理学所束缚。这个概念蕴含着经济、文化、移民、科技等众多主题,此外,还有涉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中国人在现代性进程中很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了完整、富强的国家,大部分精力都牵涉到内部,但现在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密,要理解何为现代中国,就必须理解这个世界的状态。当代文学必须要有世界的目光,站在中国经验上思考全人类的问题。那么,在国家边界之外,首先就有一个广大的华语文化圈,从中国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再到中国东南沿海的大量移民在西方国家,也构成了一种更加广义的“新南方写作”。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得更大,回顾20世纪文学,实际上也有一种令人瞩目的“南方写作”现象。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作家加缪,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以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为代表的拉美一众作家,都为世界文学带来了新鲜的血液。那些穷困不堪、被殖民、被压抑的世界南方的边缘地域,迸发出生命的原始激情,显示出惊人的创造力。“新南方写作”理应怀抱着这样的理想高度去创作,而不能仅仅成为一种地方文化的博物馆式的自证。

周洁茹(香港作家):“周洁茹,197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1991年开始写作,1999年为常州市文联专业作家,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同年离职,停止写作,赴美。2010年移居香港,2015年重新开始写作,2017年任《香港文学》总编辑,2022年离职,赴美生活,2023年回到江苏常州,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我自己看这一段,都觉得这个人真是好忙,不累的吗?但也只有自己知道,都是命定,命运的安排。年轻时只知道东奔西走,活得浑沌,没有也不必寻找缘由,中年以后,突然明白了有一种命运就是如此,自己想不想动的都得动,被动迁移,被动动荡。如果可以画一条路线图,向南方,在南方,再回南方,再在南方,也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圆,起点又回到起点。在香港的写作,我已经谈过很多,要记得的是我是在香港重新开始写作的,写香港,写在香港的人生与思考。在香港居住了十二年之后,又回到洛杉矶,是去陪伴我的孩子们,说起来是要照顾孩子的读书与生活,实际上却是孩子在照顾我,孩子开车带我买菜买东西,孩子放学后做饭,做妈妈喜欢吃的菜。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之前在美国的10年,写作上的表现是零,但其实是有了很大的获取,来自我真实的生活,家庭与孩子,这是很大的恩典。再次回到家乡常州,是需要照顾年迈父母,同时在离家近一些的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也是又能够照顾到父母,又能够照顾到自己的写作的考虑,也能够做一点事情。我的写作与生活一直都是关联的,就现在的这个状况,三地牵挂、三地奔波,谁看都觉得太过辛苦。但我是这么想的,不安于安稳,对于我个人的写作,其实是好的。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融合,真正的融合,超越了时间,也超越了地区。

朱山坡(广西作协副主席、广西民族大学教授):“新南方写作”是一个开放性、散发性和蓬勃生长的概念。像很多概念一样,可以阐释它,可以丰富它,也可以质疑它。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作家、评论家参与进来讨论它,迅速形成了热度,也让我们看到了它的巨大可能性。我身处南方,能体会得到“南方”是何等野性和苍劲,它每天都是“新”的,是生机勃勃的新,是热气腾腾的新,是气象万千的新,一日千里的新……它推着你往前走,席卷而来,席卷而去。当然,作为一个作家,“新南方写作”的核心仍然是“写作”,用蚂蚁一般敏锐和笃定的文字描摹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很惭愧,虽然我近年來也写了一些当代文学方面的评论,但从来没有使用过“新南方写作”这个字眼。保守主要来自忧虑:这会不会成为新一轮的话语圈地运动和“名词障”。现在看来可能是我多虑了。谈三点意见:首先,为什么中国文学界在今天要谈“新南方”?类似“中国文学南北论”是非常古老的话题,那么“新南方写作”的问题意识从何而来,为了回应什么?我看两位较早的阐释者庆祥兄和培浩兄,都表达了相近的企图:不满于“中心”的写作,试图在“边缘”进行突破。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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