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无用”之人孙鲁西
作者 张陵
发表于 2023年9月

张柠当教授,教人写小说,自己也写小说。培养多少小说家还很难说,但他自己的小说却是越写越好。实际上,他写小说的历史比当教授还要早。多年前他就是一个很有悟性的小说家。之前的小说在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里能读到一些,之后的小说多收在另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感伤故事集》。张柠近期最重要的作品应该说是长篇小说《玄鸟传》。

出身革命军人家庭的孙鲁西,没有哥哥姐姐们那样的好身板,从小就病多体弱,也因此内向好思,善于玄想。他能够望着大海,想着海里游着的鱼、天上飞着的鸟,沉思一整天。想多了,就有了自己的想象:“飞翔在天空中的海鸟就像鱼在水中游泳。鱼就是海水里的鸟,鸟就是天空中的鱼。”他的这种想象,与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不谋而合,被中学老师认定是“哲学家的料子”。他真的上了名牌大学的哲学系,比其他人更刻苦,读更多的书。不过他因为坚决不调整修改自己的论文观点而无法毕业。在改革开放最初的年头,大学生都是抢手货。别人都分到了好工作,只有孙鲁西,只能分配到国营三八制药厂搞工会。

好在工作轻松,个人读书时间多。他一度迷上了道家哲学和练功。凭着他天生极高的悟性,读道家,很快进到一个相当高的思想境界,而练功则使他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之音”。有一天,“他听到云中传来的召唤声,自己的灵魂战栗不已,无法控制”。结果,他跟着这“天籁之声”飞走了,多日后被外省的一個收容所收容。工厂是待不下去了,家里人动用关系,把他调到电视台当编剧,其实就是拉赞助拉广告。他尽管很努力创造业绩,要改变自己“书呆子”形象。到了年终不仅拉不来一分钱,反而严重拉了全部门的后腿。按照“末位淘汰”规定,他只能选择下岗离职。

失去工作的孙鲁西“内心涌起了久违的飞翔欲望”,决定再次“出走”。这次旅行接触到了真实的老百姓生活与现实,因此,才有可能在云贵高原的桃花源的一个山村里,偶遇质朴的乡村姑娘苗氏三姐妹,并且埋下了日后与二姑娘苗蔓医生发生爱情的种子。可能这次云游对孙鲁西有所触动,回到大城市以后,他似乎有点务实了,开始尝试着给媒体写文章开专栏,内容多为哲思修为之类,专栏文章受到读者欢迎,给他带来相当的名气。这可能是孙鲁西从业以来第一次尝到“成功”的味道。而这时,苗蔓来到这座城市谋生打拼,与孙鲁西建立起恋爱关系。为了帮助苗蔓解决生存的困难,孙鲁西渐渐放弃了专栏的写作,读者也很快忘记了这个作家。

与孙鲁西难以融入城市生活完全不同,乡村姑娘苗蔓对城市生活如鱼得水。她很快在医院站住脚,并在科室主任孔周南的带领下,开始上电视台做健康节目,“挣点外快”。她和所有的人一样,拼命赚钱,积累资本,实现财富自由。而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孙鲁西不得不再次向现实低头,接受在社会上十分活跃、路子很广的孔周南的邀请,有模有样当起了个体书商,做一番事业。他以为可以自由地用自己的知识和思想为社会和读者服务。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新解放书系”被查封,前期积累的利润也赔进去了。他不得不承认,苗蔓比他更为成功,但前提是必须以成为孔周南的情人为代价,才能实现自己的财富梦。不料,孔周南出车祸丧命,苗蔓又怀了孕。在复杂情感的驱使下,孙鲁西决定与苗蔓结婚,并且以同样复杂的心情迎接那个疑似自己儿子的孙佑海的诞生。

孙鲁西并不是一个旅行家,可每当心情苦闷之时,孙鲁西想到的就是出走云游。只有“心脚自由”,他才会浑身自在轻松,找到自我,思想才会飞扬,心身才会解放。这一次,他接触到了更多的普通百姓,深入他们的生活,参与了他们的艰苦的劳作,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触及到现实的矛盾冲突,也和普通老百姓交上朋友,产生了感情,并且萌生起为他们做点公益的想法。当然,像孙鲁西这样的书呆子,靠一点冲动是做不好公益事业的,失败也是必然的。很显然,他终于明白自己注定干不成任何事业,是一个生活的边缘人,一个“无用”之人,只能听从哥哥姐姐最善意的安排,以读书为业,顺带帮着整天忙于公司事务的苗蔓管孩子,也帮着照料年迈的父母。好在他还能认识有着共同命运的萨依山。他们成了知己,共同向往着古老的撒马尔罕城,共同想象着少年时代的大海边和那能飞能游的“鱼鸟”。小说就这样,讲述了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弱势者、冥想者的故事,为一个“无用”之人立传。

与其说张柠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不如说他是写人物、打造个性、塑造人物的大家。《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里许多中短篇都把重心放到描写生活各色人物身上,以揭示社会的众生相。特别如《玛瑙手串》《六祖寺边的树皮》《芸姑娘》这样的小说,属于作家超常规的发挥,是不可多得的小说精品。不过,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作家来说,难度都不算大,写起来都得心应手。只有到了长篇小说《玄鸟传》的主人公塑造,难度才大大提高。文化人对文化人看上去很熟悉,很知心,写文化人就是在写自己,实际上真正进入文学形象塑造,难度却比任何“他者”都大。这就是当代知识分子小说、知识分子形象文学品质普遍不高的原因。张柠这个大知识分子偏要挑战这个难度,要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写出一个有别于我们通常读到的“文化人”的“文化人”。当然,作家对这个人物已经烂熟于心,也就看不出有什么难度了。

孙鲁西的确与众不同。他天生内向,个性孤傲,酷爱读书,悟性极高,思辨力极强,少年时代就显示出“仰望星空”的哲学家特质。这样的人在大学里,就是一个书呆子,走入社会后就更显得迂腐,无法适应一个从“文革”苦难中走出来,充满人性解放感、充满创造激情的改革开放时代。这个时代正在激活强化人们的物质欲望与冲动,用创造更快更多的财富来刺激更高的人性欲望,让人性欲望真正实现“无法满足”。也就是说,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财富观都在经受着强大的经济力量,特别是资本的力量的挤压和推动,也快速向着市场经济设定的方向转型,由此产生了社会财富正在极大丰富,社会精神空前危机的矛盾冲突的文化现象。正是这样一个矛盾冲突的时代,产生了不计其数的成功人士、社会精英、既得利益者、改革家、冒险家、弄潮儿、公知、大V。然而,孙鲁西似乎与这个社会变化没有关系,他还只是一个边缘小人物孙鲁西。他不为现实欲望所诱惑,不为流行的社会观念所同化,更不向无所不能的资本力量让步妥协。他没有权势、没有财富,甚至没有一般人必备的生存技能,唯一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就是他读的书比别人多,看到的“星空”比别人远。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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