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刘醒龙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这一年,我大学毕业,分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做文学编辑。一个写作品的人和一个编作品的人,迟早会遇上。
时间似乎长了些。与刘醒龙的交集,要等到1991年的初春,起因是刘醒龙把一篇七万来字的中篇小说《威风凛凛》寄到了《青年文学》杂志。征得编辑部同意,我专程到湖北黄冈(那时为黄冈地区)找刘醒龙谈修改意见。那个时候,刘醒龙从英山县调到黄冈地区群众文化馆做创作辅导员才一个来月。据他后来说:在黄州城里,当时能认识他的不到十个人。而我从武汉坐长途汽车风尘仆仆前来,问到的第一个人,居然说认识刘醒龙。这一凑巧,如今看来,也是我和刘醒龙的缘分注定。
经过修改后,《威风凛凛》就在《青年文学》第7期上发表了。紧接着,我编发了他的中篇小说《村支书》《凤凰琴》。一个全国性的刊物,在十个月之内连续发表一位并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的三部中篇小说,在今天也是罕事。但《青年文学》就这么做了。
当时我们上冯牧先生家,请冯牧先生撰写《村支书》同期评论的情形,仍历历在目。《青年文学》1982年创刊后,就有一个惯例,编辑部看中的、要发头题的作品,会去请一位在文坛上有影响的评论家撰写同期评论。为了《村支书》,主编陈浩增、副主编黄宾堂和责任编辑我,在1991年10月初,拜访了冯牧。冯牧先生年事已高,思路很清晰,精神也很好。他了解来意后,有些无奈地说:“我现在握笔都费劲,你们看我这手。”冯牧的手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就像手里攥着一个活物。“等我看完作品再说。”五天后,我收到了他颤颤巍巍亲笔写下的关于《村支书》的四千字评论《动人心魄和发人深省之作》。冯牧先生提携文学后进的真挚和诚恳,让人动容。
给刘醒龙带来广泛声誉的是发表在《青年文学》1992年第5期上的中篇小说《凤凰琴》。小说一发表,就好评如潮,很快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凤凰琴》的推出,不仅使民办教师群体受到关注,对当时全国两百万民办教师转正工作更是起到推动作用。民办教师的处境和待遇,因为《凤凰琴》而得到国家政策上的调整和改善,刘醒龙是有功之臣。这自然也是一部优秀文学作品所应有的社会价值。
后来,我还陆续编发过刘醒龙的其他作品,包括他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还有他很看重的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
刘醒龙的其他作品,我大体也熟悉。通过对刘醒龙作品的理解,梳理刘醒龙的创作脉络,是一个值得琢磨的话题。
现在的刘醒龙,无疑是中国文坛上的一棵树,一棵枝繁叶茂、果实丰硕的大树。面对这样一棵树,人们往往想要了解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但是,这棵树在文学丛林里生长了这么多年,它的纹理结构,它的姿势形态,它的来龙去脉,不是靠简单的评断就能完成的。我在想,我们与其要说他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不如去打量这棵树为何长成如今的样子。
一
刘醒龙开始发表作品的1984年,正值中国社会拨乱反正方兴未艾之时,思想解放借助文学的社会影响力正如火如荼。新时期文学深孚众望,突破一个又一个题材禁区,有力拓展着文学的表现疆域;各种国外的文学思潮,因应改革开放的情势被翻译介绍到国内,文坛正满腔热情掀起此伏彼起的喧哗与骚动。刘醒龙创作一开始,就感受到了社会与文学桴鼓相应的这一浓烈氛围。在创作题材不断开拓和表现方式花样翻新的前提下,随之而来的是“寻根文学”的提出和深化,以及年轻的先锋作家在叙述语言、文体革新上的试验和探索。所有这些,无疑启发了刘醒龙对生活本土的文化探寻,撩拨了他用直观感受力彰显文学才情的创作冲动。对生活本土的文化观照和诗意化的文学感知,给刘醒龙早期的创作打上了本土情怀和先锋姿态的烙印。而这两者,从刘醒龙的创作轨迹和未来走向上看,可以说是理解刘醒龙创作发端的两把钥匙。本土的情怀和先锋的姿态,是刘醒龙创作的两条路径,我们会在刘醒龙今后的创作中反复体味到它们的袅袅余音。
这一时期,刘醒龙创作的主要作品收在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异香》里。这部副题为“大别山之谜系列”的小说集,是刘醒龙20世纪80年代写作的主要成果。在感染中、在感召中、在感应中,刘醒龙完成了自己的80年代写作。这是刘醒龙的起步期、摸索期,也是他的先锋期,准确地说,是他的文学初恋期。在这一时期里,刘醒龙感应的“本土”和“先锋”,更多是情怀和姿态上的,是时代所裹挟,也是时代所点醒的。他顺应着时代的文化潮流,但还没来得及在潮流中识别自己。
很显然,刘醒龙的创作实力还远远没有被证实。
二
跨进20世纪90年代,刘醒龙的创作进入重要收获期。以《凤凰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等为代表的一批中篇小说受到广泛好评,也因此奠定了刘醒龙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这些作品以其坚固的现实质地,在一个时期被冠以“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说法。其实,这些作品最明显的特征,也就是写实。刘醒龙是90年代“底层写作”的代表性作家。他的这些作品贴近大地,讲述底层人民的生活,写他们在贫困之中的人生努力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有一些贫寒中的幽怨,有一些困境中的自憐,但更多的是面对人生的坚韧不拔和意志上的执着坚定。这些作品雄辩地昭示我们:这是大地的力量,更是生命的底力。刘醒龙也因此步入了创作的井喷时期。除发表三十余部中篇小说之外,刘醒龙更是完成了《威风凛凛》《至爱无情》《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寂寞歌唱》《爱到永远》《往事温柔》等多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是底层人物、小人物,是弱势群体,是卑微者。这些作品充分展示了刘醒龙根植于大地、面向着现实的本土情怀和平民本色。这一时期,刘醒龙创作中坚固的写实质地是那样地醒目,人们被他笔下的现实所牵引,为他塑造的卑微者所牵挂,从而认定他是体验型的作家,在地地道道地“写实”,在写“现实国情”。
其实,刘醒龙还有一副笔墨,这就是他的“写意”。只不过这写意是隐忍的、潜沉的,那是在写实的内核深处沁出的、饱含悲悯而又苦涩的一份诗意和柔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