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书名为“星空与半棵树”,乃两种意象的并置,前者至高至大至远,后者至小至弱至微,虽同在天地之间,为人所能目见的物象之一种,却似乎相去甚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然通观全书,可知二者交相浑融,互相参照,无分轩轾,遂开上下四方,纵横开阖的阔大空间。主要人物及核心线索虽颇为清晰,但旁支斜出之笔墨亦复不少。读来深觉如入秦岭,眼前奇峰壁立千仞,足底山路清晰可辨,仰观俯察,不执一端,则沿途所见所感即刻消息繁多,花草树木形态各异,流云山风变态万千,有实有虚,有可见而不可感,可感却不可见,有需以目观之,有需以心会之,然心之不同,则目之色异,岂独实见实感实境所能简单描画,亦非人事、物事、心事所能全然统摄,其间“他界”声音不绝于耳,就中天地大美不言,故而“读法”不妨多样,路径也不必单一。然无论“游踪”如何调适,均不能脱“天”(自然)“人”(人事)两端。
以“人事”论,则安北斗、温如风、南归雁、何首魁、孙铁锤、草泽明、孙仕廉、牛栏山、蓝一方、陈编剧及其周边人物繁复如网,矛盾起伏无定,所涉问题亦颇为庞杂,细究可知纬度多端,耐人寻味也引人深思,不独故事而已,单论“故事”亦言之不尽。次以“他界”视野观之。那一只特立独行的金色猫头鹰,于作品开篇即呈示与俗世人间大为不同之世界观察。其既可“入世”,为人警示死生之境;亦能“出世”,居身高山之巅,俯瞰人间种种。天地人我,得失荣辱,动静进退,其皆有评说,足补“人事”之不足,亦开“他界”之幽微。由之延伸,即可得读入该书另一重要法门。如此仍然不够,还可从安北斗、温如风这一对类如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互衬互照的人物及其呈示之不同观念,各样肚肠中生发出一番思虑:安北斗热爱仰望星空,其目光远矣大矣,乃宏阔之象;温如风纠结具体得失,其思既近且小,为精微之喻。于此“广大”和“精微”之间,天宽地阔、万物生生,“人事”亦堪称繁复,有多少话头可供言说。“人事”言之不尽,以“他界”言之;“他界”言之不尽,则打开“天眼”①。叫“人事”“他界”皆复返浩渺无边之“自然”之中,以“上下四方”(宇)为参照,“往古来今”(宙)为视域,思量处理天地、物我、荣辱、进退,如此,则何所见?何所思?何所得?书中皆有话头可供参详。若能“照顾话头”,便知意味深长。
如书中人物所言,目光若能放开,便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阴阳和合,四时交替,万物生生,“人事”亦随之进退、成毁,当事人尚未觉察,观者已知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此为就其变者而言。“人事”倏忽,变化无定,然变中亦有常:四时流转为一种;“人事”代谢为一种;“人事”源出于“自然”却意于脱嵌于“自然”,最终仍需返归“自然”,亦是一种。是书于后一种,最为着力。
二
如作通观,可知书中亦有类乎“诗眼”的独特安排,本乎“诗眼”,便可前后贯穿,纲举目张。各色人物,种种观念,不同视域汇于一处,彼此照应、交互成就所开之复杂境况,在全书第九十八章。该章上承温如风、孙铁锤“半棵树”事件所引发之系列反应至白热化时之胶着困局,下开孙铁锤所经营之“事业”呼喇喇似大厦倾后,北斗镇困境解除转入欣欣向荣的“上出”之境,乃是颇有深意的重要一笔。或是为了说明虚实相生,“物”“我”交汇,“他界”与人间世互相补衬之复杂寓意,第九十八章以独幕剧《四体》呈现。此间所谓“四体”,乃是理解全剧观念之四重维度,亦可扩而大之,将之视为全书读法之一种。“四体”交互影响,彼此“成就”,共同表征全书诸种“声音”的浑融之境。虽非鲜明之“复调”,用意庶几近之。
何谓“四体”?安北斗是一体,孙铁锤是一体,何首魁是一体,作为最终“审判”的阎王又是一体。全剧以阎王开篇,矛盾的重心,却在孙铁锤。斯时腰缠万贯的孙铁锤早已忘乎所以,几近癫狂,因欲火焚身难以自持,遂命人绑架花如瓶,北登“天床”,行那不可告人之事。安北斗闻知花如瓶失踪,猜度必与孙铁锤有关,遂按图索骥,前来救援。何首魁在全书前大半部对温如风并不客气,便被误解为是与孙铁锤之流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人物,然此人面恶心善,早对孙铁锤不满,却苦于证据缺乏,难于将前者绳之以法。此番知晓那孙色胆包天,竟然绑架花如瓶,便生了除恶扬善之心,不计个人利害得失,将那孙铁锤击毙,自己也因之牺牲。孙铁锤死后,其魂魄为阎王收走,目的自是地府。何首魁魂灵则被“天使”迎去,有诗为证:“任何黑夜都有明亮,/任何土地都有芳香。/我们来自九天之上,/我们来自万里他乡。/让曙光照亮他黧黑的脸庞,/让太阳愈合他浑身的创伤。/我们一路向上,向上,/那是这颗灵魂该去的地方!”全剧由贯穿全书的那只猫头鹰“报幕”,也是颇有些寓意,先不细述。《四体》虽为一折戏,且是虚境,洵非实写,但不妨做实境读。孙铁锤与何首魁,前者为恶,后者为善,也是果报不爽,善有善终,恶有恶报。如是以虚写实,较之一味实写更具意味——既终结孙铁锤,也叙述何首魁观念(形象)之变。同为身死,意义自然不同,“地府”“天堂”之象,用意虽然直白,却耐人寻味——此处也不详述。
独幕剧《四体》仅拈出四人,以“安排”孙铁锤、何首魁的命运,也逐渐收束全书。但依此思路粗略计算,全书计有八体。何为八体?温如风是一体,安北斗是一体,孙铁锤是一体,何首魁是一体,草泽明是一体,南归雁是一体,猫头鹰是一体,“天地不仁”之“自然”,亦是一体。若要大致归类,则为六体:温如风、牛存犁是一体,安北斗、何首魁、南歸雁是一体,草泽明是一体,孙铁锤、孙仕廉是一体,猫头鹰是一体,“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是一体。如再进一步提炼,则为三体:人间事世情纠葛为一体、猫头鹰的人世观察所代表之“他界”为一体、“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为一体。
这三体彼此参照,交相浑融,呈现的乃是浩渺无边之境,却有层次之分。“人事”及其所敞开之世道人心、众生万象为一层;猫头鹰所表征之“他界”②视域以开显理解“人事”之另一维度为一层;容括“人事”“他界”等的“自然”运化,则为无处不在的另一层。“自然”运化,不独可自地球言之,亦可在宇宙之无涯无尽中理解。此思路近乎冯友兰所论之人生四境界所彰显之精神层级。由“自然”境界至功利境界,再至道德境界,而以天地境界为终极视域。四境界并非简单的四种层级,而是可以多元共在。如那安北斗、温如风在杨艳梅别墅院内发现老槐树后一仰观、一俯察所开启之不同精神思虑,便难有层级之分。此亦如庄书申论“小”“大”之辨,其意并不在尊“大”而贱“小”,而在无论人、物,各安其位,各尽其分,“小”便是“大”,“大”亦是“小”。此间有“张力”,却无“讽喻”,绝非简单的二元选择,而是彼此共在。“小”“大”共在,“远”“近”共在,“天”“地”亦共在。
以此眼光看去,则温如风事件及其所引发之旷日持久的现实难题,以及因此牵动之政治、经济、文化各种层级各色人等的不同反应,连同逐渐打开的北斗村—北斗镇—永宁县—省城—京城这一由最基层的单位拓展至最大空间转换过程中的种种“人事”、人性、人心及人之命运的转换,为全书叙述甚详也用墨最浓的部分无需多论,以之为重点抉发其意旨,似乎顺理成章。但通观全书,可知仅自“人事”理解,并不足以抉发多种“声音”杂然并陈所开显之复杂视域。全书以“猫头鹰说”开篇,也以“猫头鹰说”收束,并非随意为之,乃有大义存焉。这品种高贵的金色猫头鹰颇有些见识,对全书“人事”、物事种种皆了然于胸,它居身阳山冠,进可入北斗村观察人世死生,洞悉人间得失;退可上阳山冠顶,俯察山间风气变化、同类命运流转,对人为造作所致之生态环境的破坏,感受尤为痛切。以其所见之“自然”为参照俯瞰人间,别有一番出奇见解,且看它如何论说北斗村世事人物:“孙铁锤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畏、胆大包天,以为世事靠钱靠权靠野蛮就可以包揽。岂不知诸事难料、变化万千,老想博取点赞,往往收获的就是一顿实锤乱砖;早上还在过寿,晚上嘎嘣完蛋;昨天还台上表演、吆五喝六,明天就被一绳捆去做了囚犯;一切都很薄脆,尤其是荣华富贵。荣誉、美好、靓丽、光鲜,比闪电短暂,比露珠易干。”③其思其想,颇有些“好了歌注”的意趣,乃“人事”思考的重要参照,聊备一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