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段录像很多朋友看过,我没有瞎说。录像中,那座倾圮的金字塔像废墟一样瘫在奇琴伊察。除了金字塔,除了通往金字塔顶端的隐约小路,以及石头与土堆间的荒乱草木,只有画外音般植入的解说。
那人当时说的是英语,他说每年他都会来几次,带有缘人过来看一看。我问他:“何为有缘人?”他说:“比如你。”
录像里有两句话极突兀地高亢地说出来。我找墨西哥的朋友鉴定,他说,那是玛雅人的土语,比当地方言还要古老一点,大意是:我看见的在极高的高处,我想象的在很远的远方。我转了一下文,即:我所见者高万仞,我所思兮在天涯。只见他背靠一块打磨过一半的大石头,突然像主持人那样张开双臂。拥抱完我看不见的东西之后,他垂下手臂,继续引领我沿着那条布满碎石的荒芜小路往高处走。我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三四米。这个距离既可以随时调焦,把废墟般的金字塔的整体和局部自如地呈现出来,又能保证他一直都被框在镜头里。
只是现在,你再看那段录像,金字塔和人声、风声、鸟鸣声都在,人却不见了。
他叫胡安。在墨西哥叫这个名字的有几十万人。胡安是做面具的,纯手工制作面具,一刀一刀地刻出来,然后叮叮当当背到金字塔景区附近卖。
朋友说:“墨西哥的面具,你一定要带一副回去。”这是必须的,我是木匠的儿子,见到好木工活儿就起贪心,这是遗传。我爸是全镇最好的木匠,我爷爷也是木匠,据说我爷爷的爸爸也是木匠。
好木匠从来都不只做家具,必然是做着做着就有了“艺术”上的野心。比如我爷爷,除了做家具,最拿手的就是做脸谱面具。我爷爷是个好木匠时,我们那里还很穷,戏班子化装买不起油彩,就让我爷爷把张飞、关羽、包公的脸谱做成面具,往脸上一扣,可以反复用,又不伤皮肤。全县大大小小的戏班子、文艺宣传队用的大大小小的面具,都出自我爷爷之手。而我爸,艺术抱负就放在了木雕上。我爸不做面具,因为没市场,但我家堂屋的东山墙上挂着几十副面具,里面有我爷爷的手艺,更多的是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我有义务为那面墙再添一件展品。
看见胡安手工制作的面具,我两眼一亮。这些面具造型奇特,面部和面具上方的装饰处理充满了想象力。胡安穿着玛雅人的民族服装,留着一头长发,下巴垂下一绺小胡子,盘腿坐在一堆面具后面的地垫上。刻刀平稳地在木头表面前进,一条条木头片轻微卷起,刀停,木条即掉落下来。一条马尾辫在他脑后摇荡。刀起木片落,几个动作过后,他开始给面具开眼。那些规制统一的面具,眼睛部位就是两个核桃形状的空洞;他刀下的眼睛也是挖出的两个框,但你就觉得那眼睛是有神的,好像框里面真有两只会转动和能聚焦的眼睛。面具在他手中变换位置,我分明觉得一双眼睛正从不同角度盯着我看。我悚然一惊,天似乎也不那么热了。我蹲下来挑了一副太阳神和蛇神脸对脸、头像下面有山峦起伏和丛林密布的面具。
那副面具的空眼眶同样是可以聚焦的。我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语问:“多少钱?”
胡安头都没抬,刀搭在膝头正做的面具上,右手五指张开,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拿起刀,继续雕刻。五百比索,折合人民币两百元左右,挺划算。我朋友用英语提醒我:“有点儿贵,三百比索就能拿下。”
我回他:“不贵,值。”
胡安抬起了头,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来了:他比很多中国人长得更像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脖子比别的玛雅人的都长,身材也比其他玛雅人瘦高。看见他那张“中国脸”,我确定他应该在四十岁左右。
关于玛雅人是中国人的后裔之说,我略有耳闻,也零零散散看过一点资料。比如,有学者说,商周时期,商朝被周朝打败,二十五万商朝人集体东渡,一部分抵达墨西哥高原,由此缔造了伟大的玛雅文明。中国人和玛雅人的确外貌相似,文化也十分接近,甚至有科学家研究发现,古代玛雅人与中国人的“线粒体DNA中含有三十七个相同的基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