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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群山静立,雅鲁藏布江奔腾着一路向东。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妈妈,我已经尽力了,尽力了……”清清朗朗地,回响在惊涛巨浪中。她怅然地摇头,要把这声音抛向江心,可是她抛不掉。它千里迢迢,追她而来。
你已尽力,我此番又要何为?她浑身发冷,不由得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肩头。
大姐,你……你没事吧?司机透过车后视镜看着她。
哦,没事。她定定神,问道,请问有这家客栈?
有哇,有这家客栈。大姐您喜欢讲故事?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司机回头冲她一笑。
我讲什么故事?她有些愠怒。
不,不是我让您讲故事,不是我。司机连忙解释道,和您开玩笑呢,我是说您找这家客栈找对了。您呀,您来山南也来对了。山南有西藏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第一座寺院桑耶寺,那个写情诗的,“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我们山南人……这个藏族小伙子从贡嘎机场接到她后,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过,给她讲转经,讲喝甜茶,讲跳锅庄等各种藏式生活。
她只是听着,不大接话。西藏,西藏的山南,这一块完全陌生之地,本不属于她。即便在她生命的版图里,山南也是缺席者。死亡没有许可她更多的时间。
车进到山南境内,转向通往乃东的公路。公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青稞地。大姐,我们西藏可是全球唯一大规模集中种植青稞的地区哦,您知道西藏的第一块青稞地在哪里吗?小伙子说到这里,故作停頓。
萨——日——索——当?她迟疑道。
对呀,对!小伙子兴奋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心头一震,问,拉萨的萨,日月的日,绳索的索,当时的当?小伙子伸出了大拇指,对,第一块青稞地。不简单啦,您还知道萨日索当。我只看到过它的名字。她说,她把头靠近玻璃窗,看着外面。七月的青稞,一株株长得正盛。浓绿的秆,浓绿的叶。阳光照着它们,蓬蓬勃勃的,有三生三世的命活着一般。这人生的壮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一仰头,没有叫眼泪掉下来。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停在山脚下一株青冈树旁。青冈树直耸云天,遒劲的枝丫上垂挂着十几条哈达,有刚挂上去的,也有挂了些时日,新新旧旧,颜色不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藏族中年男子,站在两条哈达中间,慢悠悠转着手上的转经筒。男子大阔脸、大鼻子。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就像突起的一个大蒜头,他的眼睛却又那么小,眯缝着像两道篾片。
丹增好。藏族小伙子乐呵呵地招呼他。
扎西德勒。大撞钟一样响亮的回应。
丹增,加措呢?
那个叫丹增的男人扭头看身后,身后空无一人。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加措去大城市了。他走到她面前,扎西德勒,丹增是我。
你好,我……我是……
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有故事吗?他认真地看着她。两颗大门牙几乎伸到嘴唇外面,看上去有些恐怖。
故事,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讲给梅朵和丹增听,梅朵和丹增都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