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祝又做夢了。
记忆中,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他梦到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沿着山根缓缓流动。河面上浮着数十只野鸭和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彩鸟,游来游去,直至天明。
第二次,也是夜里。有人提着油灯尖叫,祝兄,快过来!他来不及回答,就跑了过去,顺着微弱的光,看到河里躺着一个人。那是只有古代时才穿着盔甲的人,是一个男子。救上岸后,得知人姓杨,名延昭。他有些动容,目光扫射身边叫他的人,脸很模糊,也穿戴着盔甲。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身体,内心一阵寒意,陡然睁开了眼。
这次梦,是沿着河畔遛弯儿。春天的晨里,河水泛着微薄雾气,突然有人高喊,老祝,该你接班了!我接班?在这里?他心里嘀咕着,就猛地回头想看谁在喊。他回得急了,颈疼,梦醒了。
一
燕山山脉之北,层峦叠嶂,植被茂盛。在群峰掩映的山脚下,一条长河弯弯曲曲,泛着波光。沿河两岸,小村庄炊烟袅袅,农人忙碌,犁地播种。
这就是白马关河。有白马关河,自有白马关,而如今,称番字牌检查站。
老祝真的来这里工作了。这是他梦中的地方,他说,他必须来。来之前,他专门作了调研,查阅县志、镇域图、村史,了解到很多传说故事。终于认定了,就是这里。
老祝,祝善水,五十出头,中等个,瘦瘦的,是一名警察。
老祝报到那天,有原单位送。正式上班来时,竟迷了方向。他感到困惑,后来问同事,原来他认为一直向北的方向,结果向西,他认为向东的方向,结果向北。看着这个坐南朝北的小站,心想也难怪,古时候作为戍边把守的关隘,这里的地形是为了迷惑敌人的。天然的地形迷宫,山里又常年云雾,谁又能想得到呢?
按惯例,新人来站工作,自然开会。会上,老祝自我介绍。其实这把岁数了,转了好几家单位,在坐的同志基本都认识,更有熟得不能再熟的。当然,个别年轻同志,还是初次,特别是辅警、保安。但干这一行,自来熟,这是基本功。业务这块,更甭说了,按咱老百姓说法,插锄就能耪地。可领导还是重点交代,称这里虽是小站,除了自身职责任务外,还要维护好这一片的稳定。
这不,第一天上班老祝就查获了一名逃犯。傍晚时分,一辆出租车从河北方向过小站,后排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男子,头发蓬乱、目光呆滞。老祝客气地将其请下车询问,男子称是游客,来京旅游。凭直觉,老祝觉得他说了谎。经身份查验,此人是网上通缉逃犯。老祝咂摸了一下,心里有了分寸,便将其带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目光直视着他,开始了一番情理法陈述。最后总结,男子汉,心胸坦荡,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咱不能做逃兵啊。看着眼神有些躲闪的男子,老祝走向前,重重地拍拍男子肩膀,人是向前看的,要活在当下,一切过往都会成为历史。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懂得生活的不易,但有一段路总要一个人咬牙度过。男子哽咽了,道出实情。原来他是一名货车司机,欠几十万赌债,偷拿老板钱跑路河北。两个月后钱花光,想着回家悄悄探望下妻儿老母,再寻个地方自杀,一了百了。看着这个丧失生活信心的男子,老祝拿出一份医院诊断书。男子接过细看,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老祝。老祝说,活着,就有希望,走之前还惦念家人,说明你的心坏不到哪儿去,人的根儿还在。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也担心你惦念你,她们更日夜煎熬等你归来啊!你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们可都指望你生活呢。再者,你的事也到不了死刑吧,男人要面子,就要自己立起来!讲到这儿,男子泪如泉涌,说不会再轻生了,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时间快得如脱缰野马,两周,转瞬而过。
老祝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节奏,一个感受,安心。按他自己说法,忙忙碌碌大半辈子,能闲下来了。他终于能下了勤务,安排自己的生活。他给自己制定了计划:一是尽快熟悉周边人和物,二是健身,三是读书。
晨起,遛弯。
老祝看到小站后面的山坡地边,有个村里人在干活,他走过去,见是一老哥,便问老哥姓啥,打桩干啥,要种啥,去年收成如何,能卖多少钱。老哥一一憨实回答,说姓高,今年种玉米,打桩为了拉网,防止獾刨地盗粮食,就脚下这块地吧,去年赶上换茬,种黄豆收二百多斤,卖六百多块钱呢。他说那不少啊。高老哥讲农村人土里刨食,挣点辛苦钱呗。他问高寿啊?高老哥说今年六十八,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喽。他说,有余粮好过年。高老哥说,得看老天爷吃饭,这几天找人耕地花了二百多,还要买种子、肥料,都得投入啊,可真赶上天灾,就完了。他问那咋还种?高老哥说,农村人不种地干啥,也没有别的本事,有本事的人,都城里打工去了。接下来他没再问,看着高老哥扛起地边的一个废铁筒,说是留着回家拴狗用,若再废旧了,就卖废铁,换俩钱。
随后的日子,老祝每每下了勤务,就经常找高老哥唠嗑。两人似乎对了脾气,他有时候帮上高老哥几把子力气活儿。高老哥也觉得老祝人不错,按他的理儿,这个警察不牛皮哄哄。
两人聊的内容也从种地到附近哪个山沟沟有好东西,比如沟里有木栾芽、驴笼头尖、野猕猴桃、羊肚蘑,哪棵树是大水杏、大蜜桃,哪里有山洞。后又聊家里生活,说他有两个儿子。又聊附近谁家儿女有出息,谁家的红、白事。还说上面村子有一户人家,生了三胞胎,都是儿子,那叫个羡慕人。总之,近十年的大小事,高老哥如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了。
二
初春的后夜,风呜呜地叫,没完没了。
没人没车。
大棚下微弱的光线,更衬托出周边黑漆漆的夜色略显寂寥,只有路旁下面的白马关河水星星点点般眨着眼睛撩人,顿感不再有困意。
老祝、小亮、长林,大夜班。小亮肚子不舒服,赶去卫生间。长林坐在岗亭椅子上想着事儿。老祝很想眯会儿,可不敢,索性就穿着大衣,带着装备,大棚下来回踱步。
夜里,时间过得如蜗牛爬。老祝踱来踱去,腿酸了,进屋喝水。刚端起水杯,就听见“嗒、嗒、嗒”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声音?老祝琢磨着。透过半开着的玻璃窗,能看到对面岗亭内的长林好像还在想事呢。长林作为附近的村民,赚点钱贴补家里不容易,听说他白天下地干农活,抽空了还去工地搬石头打零工。老祝没惊扰他,掂量自己先看看。他从腰间抽出手电和甩棍,一手一个,快步来到大棚下。打着手电光,扫向声源的东边。借着光线看,路的尽头呈现昏暗的圆形,路旁树木张牙舞爪,朦胧中走来一个影子。那是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妇人,拄着木棍“嗒、嗒、嗒”,原来是木棍戳地声。这三更半夜,这大风,能有人出来?也踱步来了?望着如墨的夜色,老祝一激灵。
老人越走越近。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身体瘦小。她左脚走路不利落,借着木棍蹚着走。当走到大棚下时,老人冲老祝一龇牙,笑笑,敬了个礼。显得十分诡异。老祝惊悚了,不由自主地也回敬了礼。回敬完,突然想到,要查验身份。刚要上前问话,去卫生间的小亮回来了。他说,祝大哥,不用查,她经常从这儿走,是下边村的老百姓。小亮说完就进岗亭去了,老祝止住了要讲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