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楠奇遇记
作者 野莽
发表于 2023年9月

父亲自母亲走后突然多病。八十五岁以前他像高僧,大家都断定他会在一百周岁的那一天直接羽化,省去还要生病这个讨厌的程序。十年前母亲意外丧生,他的高僧形象大打折扣,从此我视他为双亲的合体,开始警觉,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亲也迷信我,说我一回去他准能好,想起来事情还真是这样。有一年我从北京回去,下车直奔医院,看见他的鼻子插着吸氧管,胳膊连着输液瓶,像条肚皮翻白的章鱼。我没学电视剧里的那种搞法,大哭一声说我来晚了,而是笑道,启功先生的住院诗写得好哇!他问他咋写的?我给他念了一首《西江月》的上阕:“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拴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父亲说,嗯,比我厉害!他说的是病,或者也包括诗。当晚我在陪床上安营扎寨,半夜开电脑时惊动了护士。天亮后,罗娟护士给我多搬了一个床头柜来,教我和本来的一个进行合并,组成一张波浪边的写字台。左边放笔记本电脑,右边放移动的鼠标,右上角还能放一只茶杯。

我回家带电脑已多年成性,不仅未改,反而日臻完善,竟至于连移动硬盘也一并带上,便于打持久战。休说我不英明,横扫全球的新冠君事先不打招呼,困我在老家一百八十日。照看父亲的保姆被禁在自己家,我就在手机里学习做饭。从楼房的阳台上吊一只竹筐下去,放长线钓大鱼,把托人代买的瓜果蔬菜钓将上来,要付的钱装在竹筐里。米饭我是本来就会做的,刀功更是无师自通,土豆丝切得比三星级饭店的一级厨师略为细些,这个已有人做过验证。疫情中新学的是包饺子、包汤圆、炒菜、炖肉,还有工序相对复杂的用香菇、木耳、黄花、板栗、熏豆腐干、酸辣椒焖刚会打鸣的童子鸡。大年三十,我和父亲喝了酒,划了拳,自拍了一张双人的团年照发到朋友圈里,有朋友在评论区发表评论,哎哟喂,不会炖猪蹄子的秀才不是好鲤鱼。

这位朋友是学国学的,引用了二十四孝中王祥卧冰求鲤的典故。

一百八十天后疫情假装退去,我趁机逃回北京,行前去了母亲的墓地、保姆的墓地。与父亲惺惺惜别,望着他老眼里的泪光我有些不忍,说无非是再过三个月,他的九十三岁大寿我再回来便是了。我做梦一般相信,如此疯狂地往返奔走,与他的九十四岁以至更多寿诞有着重大关联,有我在,他断不会成为冤逝的母亲。我家是彭祖的后裔,我要把他培养成百岁寿翁的伟大理想,大于自己写百卷书。疫情果然卷土重来,十年前代表北京市政府颁发我孝星奖章的巴立丹女史打来电话,告诉我暂时不能回大兴区。暂栖京西旧居的妻子也发来微信,再不回去石景山也回不去了。我决定马上回京,其战略思想是早回早再回,三十年来我已习惯了这样语法欠通地說话,来去都是一个“回”字。张文宏医生善良地说,新冠的最后一个冬天就要过去了。

去江西柴桑的陶渊明家乡,是我家乡梅洁大姐春天的邀约,初夏成行。我对这一天的到来望穿了秋水,因为查过长征的线路图,又名九江的柴桑背倚庐山,有直达十堰的火车,无须回到北京再回竹溪,上车一日一夜又能见到父亲,这是一次划算的旅行。这次见到父亲是在家里,但很快又在医院了。病房,陪床,并列的床头柜们,都久别新婚地看着我,用眼睛背诵晏殊的诗,似曾相识燕归来。父亲在这里住完五月,出来过端午节;七月又进去,出来过中秋节;九月再进去,在里面过重阳节、过国庆节,从一个科转到另一个科,我们父子在里面度过了没有生日宴会的他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我们父子二人的生日相差八天。

这一次他历经了生与死。正是节日的七天假中,他高烧、胸堵、咳嗽、气喘,吐不出痰,呼吸艰难,几近窒息。灯火通明的午夜,医生和护士被我叫来,雾化,吸痰器,中华传统的空心拳头捶背,以及所有的救生绝活一窝蜂全上,只差没请道士念咒。这条涸辙里的鱼儿,终于又能够摆动了,我也从丹田那里抽出一口长气。正好天亮以后,我接到县文体局长喻泉源的通知,到三十五里外鄂坪镇的一条山谷,去见一棵我至今没有见过的金丝楠木。这日子是上个月就定好了的,不好更改,何况父亲已缓过气来,打了针,吃了药,这一觉会从早睡到午,万一中途醒了,身边也有护士和医生,我答应了速去速回。

十年前我为家乡写了五卷本的《庸国》,其中有一章是明太祖朱元璋驾崩以后,燕王朱棣起兵赶走建文帝朱允炆,在南京登基改年号为永乐,只争朝夕地尽干大事:修《永乐大典》,建武当山金顶,派郑和下西洋;此外还有一件与我的家乡息息相关,就是派一位姓裘的工部侍郎统领十万人夫,来南方砍伐金丝楠木,运到北京建造奉天殿和承天门。

三十七年前我离开家乡,当时的县委书记陈永贵送我一套清同治版秦人张懋勋撰的《竹溪志稿》。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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