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玉般的细瓷碗里,养了一盏萍,袖珍的一簇翠绿,就像这个小小的花房:朴素的门脸儿,小心翼翼地缩在繁华大街的角落里。
花房的名字叫“萍”,白底绿字的“萍”瘦弱纤细,周围散落些淡绿色的青萍。花房姑娘站在花草间,用普通话跟这座小城的土著谦卑对话,但尾韵是掩不住的外乡口音。
我端详着桌上这盏萍,暗地里端详这个异乡女子,她在为我捆扎一个花束。那是幌子,我不是为花而来。绿萍簇簇,无限生机,她的眉间却有一点淡淡的忧郁。喧闹小城的街角,不足十平米的花房,养了她满室的芬芳、浅浅的笑容和暗藏的心事。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我所居住的小城女孩们就意识到了危机。繁荣的工业导致涌进大量外来务工者。当一两万女打工者涌进县城时,大家还沾沾自喜,觉得小伙子们找对象更容易了。那些外地来的女子,大多家乡贫瘠,在这里赚着相对较高的工资,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就想把这种生活长久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嫁在这里扎根成为永久居民。于是,外来妹追婚大潮远比经济大潮要汹涌,只要是当地男孩,高矮胖瘦不大挑剔,工作家境不太考虑,她们凶猛出击、死缠烂打,直到成为当地媳妇。当这样的女孩涌进十万的时候,本地女孩就惶恐了。
十余万外乡年轻女子涌进这座不足百万人口的县城,她们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机械运动;在觥筹交错的酒店、会所里端盘子洗碗;在洗头房、足疗馆、美容店捧着人类肢体的局部精雕细琢。她们穿着貌似光鲜的衣服在霓虹闪烁的闹场弓腰迎宾,在机器轰鸣的工厂咬不住牙被淘汰,或者厚着脸皮、豁上尊严赢得短暂的晋升。苦力、眼泪、血汗与她们眼里的所谓高薪交换,屈辱、利益、践踏、苟且都是她们的饭,她们在竞争着吃这碗饭。她们忍耐着,要在这座县城把自己嫁掉,这是她们人生最大的一单生意。
嫁在县城并不容易,当地男孩子被惯坏了。条件稍好的会被几个外来妹同时瞄准和进攻,他像选妃一样俯瞰着这些竞争者。她们暗地里互相较劲,用美色、殷勤、小小的恩惠,甚至用提前献身的策略来赌这场与当地人的婚嫁。
“萍”的花屋主人也是一个努力要在县城扎根的女子,她以一个小花店作为体面的幌子,努力推进自己的计划。现在,她一路斩杀,到了被亲友考察的关口。
我以一个土著的眼神挑剔着这个外来的女孩,用神圣的一票来表决她是否可以成为我的亲戚。身在明处的女孩,并不知道我这个万般挑剔的主顾,正用更加挑剔的天平决定她命运的一部分。
其实多年前,我也是从乡村杀进城里来的,如今换了口音和身份证上的地址。像县城土著一样,居高临下地称呼她们为外来妹。
因为角落里的那盏萍,我对这个年轻女孩心软下来。我们是从同一条河流漂来的,萍是我们共同的病根。
2
萍是我乡村生活的胎记,那种骨头深处的泥塘气息,是我抹多少高档化妆品都掩不掉的。
在我生活过的乡下,萍密密地散布在溪边沟壑。乡下人不喜欢萍,他们去河边提水浇菜、浣衣洗被都要避开它,拿铁水桶的箍底左右一荡,萍的家族就四分五裂。洗衣婦们撩起水和萍,将它们泼洒在岸上,让离水的萍枯竭。在她们眼里,萍是无用的、碍事的,虽然她们跟萍一样卑微,身世充满动荡。
这些乡下的萍,是身份最为卑贱的植物,越是水流清澈的地方越是容不下它。它只能在一潭死水那窒息般的凝滞里,迅速繁衍出几个萍仔;在泛着淤泥腥臭气味的沟里,忍辱偷生地把身体努力长大。
乡下人很小的时候就在大槐树下被老学究扇着蒲扇教会了“身世沉浮雨打萍”,但一脸稚气的孩童不知道这是什么况味,更不知道这就是他们日后的命运。他们总以为,萍是冬夜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女子,远嫁的王昭君、和亲的文成公主,甚至远征的花木兰,这些轰轰烈烈的故土背离永远不会与自己相干。他们替那些女子叹息,却不知道,自己的脚步终将踏进了相似的河流。
萍的族系庞杂,它们依附着水长成各种样子。青萍、紫萍、浮萍、绿萍,破毡帽、补丁衫、黄头巾、旱烟袋,一年年在风里流转,在时光中漂泊。那些年轻的萍壮着胆,甩掉祖父留下来的蓑衣、斗笠和锄头,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留起长发、穿起喇叭裤、戴上茶色眼镜。再好的扮相也还是萍,骨头碴子里早就烙上谶语,一辈子离不开水的植物,连茅草叶子上书写的墓志铭都早已是命定的。他们饥渴的眼睛不断往外瞟,把黄澄澄的一地麦子、稻子看得一钱不值。
摩托车、小公共、绿皮火车,一节又一节车厢载着扛蛇皮袋子的他们远去。这些萍四散飘开,用陌生而兴奋的眼神打量崭新的世界。建筑工地、搬运货场,修绿化带、筑高速路、装修百万甚至千万一栋的楼房,他们用吃惊的感叹面对新的生活;草帘子遮风、塑料布挡雨、旧棉袄一裹就是一个冬天,麻雀抖落的残羽落在久未修剪的长头发上。睡裸板房里的日月,他们怀念乡下的暖炕,可是,离乡容易回乡难,为着梦出来的,哪能轻易就叫它破碎呢?月光被霓虹遮蔽的深夜,他们对家乡的想念掺杂在一声声沉雷般的鼾声里,瞬间无声无息。
3
风从远古来,吹来了绵长岁月,也吹来了萍。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召南·采蘋》这样吟诵。一株植物一旦进入《诗经》身份就貌似高贵了,可以在追溯源头上沾沾自喜。而萍终究是萍,进入《诗经》也无非是卑微的植物,进入城市也无非得一口口辛苦刨食吃。
萍这最古老的物种,在进入《诗经》之前就在奔袭。原始的史书被风印刻在荒蛮的土地上,祖先沿着季节的谷黄果香采摘,追逐野兽的蹄印迁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