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以及慢与重
作者 阮殿文
发表于 2023年9月

“上校一副自信而又充满天真期待的神态,坐在陶炉跟前等待咖啡开锅……”读到这里时,我和两个侄女驱车来到云南建水紫陶街也就三分钟,正在等着大侄女点的罐罐米线端上桌,坐在右边的小侄女,低着头在手机上画着别人约订的漫画。

这本我才读到第二自然段第一句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单行本,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于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巴黎创作完成的,我买来放在车上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可在五分钟前才有幸把它打开。我都担心再不打开,它就快和马尔克斯笔下的上校一样,饿得肚子里要长出有毒的蘑菇和百合了。容易发霉的物种都容易长出乱七八糟的生命。上校“觉得肚子里好像长出了许多有毒的蘑菇和百合”这一句,是我吃到第一口罐罐米线之前才读到的,我也自此没再往下读一个字,整个人早已沉浸在罐罐米线和烤臭豆腐弥漫开来的味道里了。

这次建水之行是临时决定的。当时只是和两个侄女到街心给女儿买卤鸡脚,哪知道路上大侄女突然说了一句:“建水的草芽米线很好吃。”我顺口就说:“走,去建水吃。”小侄女接话:“真的吗?”大侄女马上接话:“四一(大侄女一直这样和我微信或说话)说的,会不真吗?”就这样,我为了证明大侄女对我的肯定是真的,买好女儿爱吃的卤鸡脚办好快递,回家拿了点各自的东西,就带着她俩驱车六十公里来到了这里。遗憾的是,她们说的这家草芽过桥米线因为是夜市,第二天就开得很晚,以至于现在都一点半了还吃不到,于是我们就先来吃罐罐米线,计划晚餐时再吃草芽米线,吃了就返程。这个计划带来的结果是: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吃罐罐米线;有充足的时间细品烤臭豆腐和可口的蒜蓉蘸水;有充足的时间一边慢慢吃,一边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一阵,再琢磨一下最近一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时不时地,我又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挪近罐罐接着读。

已是十月。他已经度过了太多这样的清晨,可对他来说,这天的清晨还是一样难挨。自上次内战结束以来过了五十六年了,上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等待,而等到的东西屈指可数,十月算是其中之一。

还想往下读时,舌头又惦记起罐罐米线的味道,我不得不把脸转向罐罐的口。我依然吃得很慢,仿佛时间由我说了算,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动它不得。平时一口一个的臭豆腐,也在此刻被我细分成了三口,每吃一口都要先蘸一下闻着都会让人忍不住咽口水的蒜蓉。在动口之前,当然忘不了要先闻一闻它臭香臭香的冲味。时间在二十个臭豆腐和一个精致的专用蘸水碟上又放慢了脚步。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既消磨着米线、臭豆腐、蒜蓉蘸水,又消磨着这离我最近的时间,偶尔把脸面向左边的书页,消磨着六十年前马尔克斯在巴黎的某个角落蘸着饥饿之泪一句句写下的等待之诗。倏然间,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懊恼起来,原因是二十年前就买过这本书,还几次读了开头部分,最多一次几乎读完了三分之一,但就是没有完整读完。之前买的那本,同我在北京工作、生活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几个轻薄物件一起,寄存在了北京朋友家里。眼前这一本,是去年春节后蛰居海南写作时,在石梅湾“九里书屋”无意中看到买下的,到现在已是半年多了。可见,一本书落到我手上,命运是多么的凄惨。一本书,落在我的手上,已不再是一本书,就像一个人落入一个狼群,不再是一个人。

“四一,吃好了没?”大侄女用她依然独特的发音提醒我,她们已经吃完好一阵了。这时,我刚好读到上校放弃那把几乎只剩下金属骨架的“现在只能用它来数天上有多少星星”的伞,穿着像结婚当天一样的没有系领带的粗硬衬衣,又在妻子的要求下用牛角梳把头发梳成他以为的鹦鹉模样,沿着一条小巷向广场走去,准备参加一个比他们九个月前在斗鸡场上因散发秘密传单而被乱枪打死的儿子还要小一个月的鼓号手的葬礼。

把最后一个臭豆腐分两口蘸了蒜蓉后送进口里,我赶紧放下筷子,按计划前往毗邻建水古城的十七孔桥。来过建水好多次了,还是第一次听大侄女说这里有一座十七孔桥。反倒是与之并称为姐妹桥的北京颐和园十七孔桥,我亲临了好多次。路程不远,仅用了十分钟就到了桥上。该桥修建于清乾隆年间,长一百四十八米,宽三米,两端各有一个两层的亭阁,中间则有一个三层的楼阁。在桥上来回走了两遍,拍了几张照片和两个视频后,我们踩着光滑的石板路来到桥中央的楼阁里。石板路两边是用规整的巨石砌起来的石坎,坎面很宽,而且平整而光滑,像被行人和骡马踩了两百多年的石板路一样。据说整座桥是由五百块打磨规整的巨石砌成的。这时候,两边都坐了人,但不多,每一边也就十多个,有上了年纪的一男一女各在一边售卖小工艺品,男的卖有弹弓,女的卖有草鞋,直接就摆在摸上去清凉光滑的石面上卖。当然,人也是直接坐在石面上。我们进来时,正好有一拨人起身离开,眼见这刚腾出的位置还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坐了下来,准备歇歇凉再走——外面实在是太热,我们最期待的就是能下上一场大雨。在路上看到公路两边因干旱而显得蔫巴巴的玉米林时,我们就开始在心里祈祷这样一场雨了——因为刚从烈日下逃脱,感觉屁股上还带着三把火,所以就担心起身离去的那拨人把石板坐热了,便害怕坐上去。然而,在眼球接触到石面反射出的给人丝丝寒意的光时,忍不住伸出一个指头试探性一摸,传递而来的竟是一股透心的冰凉。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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