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都柏林后不久,我开始找人跟我展开一次地道的对话。顶尖英语学习中心的艾斯琳老师说,不是随便谁都行。必须是不认识的人,最好是脾气好、不设防的英语母语者。
西班牙男学生举手问:“我室友是新加坡人。我可以找她对话吗?”
艾斯琳笑了笑,说:“我现在要把你们分成两人一组。这样,你们和陌生人对话时,可以一个说,一个看。然后下次互换角色。下周一,你们每人有十分钟时间,汇报你的组员和谁说了什么。不要作弊,”——她把钢笔像魔杖似的转了转——“对话是真是假,我一听就知道。”
她拿出花名册,开始给我们组队。何塞和埃尔莎一对。朱迪特和沃伊特克。伊洙和小鹏。我颇为享受地看艾斯琳吃力地念出我们的名字,不再像平日那般无懈可击。她随即向我投来警告的目光,仿佛识破了我的内心活动。她的钢笔在纸页上拂过,寻找下一组对子。
“你俩一组应该很不错。南和阿克玛拉。”她宣布道。
阿克玛拉和我是班上唯一两个亚裔女孩。我对她的感情有点复杂,而她很明显不喜欢我。课后,我们走到附近的斯巴便利店讨论方案。阿克玛拉点了脱脂拿铁和烤馅饼。我买了一根香蕉。我们在窗边坐下。
阿克玛拉一路上都一言未发。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摆在桌上。
“首先,我想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我说。
她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扯开一袋代糖包,把糖粉倒入咖啡,说:“你是指你问我是不是中国人那次,还是叫我卡莫拉那次?”她说英语时语速很慢,口音让我想起间谍电影里的坏人。
“两次。两次都是。我真的很抱歉,阿克玛拉。”我谨慎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眯起双眼,仿佛在掂量什么提案。“其实我不介意被叫成卡莫拉。挺好听的。”她说,“但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他们难道不知道亚洲还有别的国家吗?”
“嗯。”我握着香蕉说,“他们知道的。我是说,我知道的。”
“好吧,我宽恕你了。”她一面说,一面叉起一块馅饼,送进嘴里。
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讽刺,但决定相信她的话,同时剥开我的香蕉。我们边吃边讨论艾斯琳布置的作业。我说我很想和英语母语者练习口语,但有时我觉得他们的话很难懂,而我越焦虑就越听不懂。阿克玛拉说,哪怕在吉尔吉斯斯坦时,她就遇到过类似问题。对话到一半,她总会突然意识到,真正的人际沟通是多么遥不可及。她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同性恋,才变成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怀疑论者。
我吞下软糊糊的香蕉:“我从没谈过恋爱。”
“我倒不介意和爱尔兰女生约会。”阿克玛拉边说,边打量店内,“她们里面有一些还是很漂亮的。”
坐我们旁边的中年妇女在椅子上挪了挪。她的眼睛奇大无比,天生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她咬了口三明治。
“咱们还是讨论作业吧。”我说。
阿克玛拉表示同意。她认为,和英语母语者成功对话的最大挑战,是如何规避文化刻板印象。她见我一脸迷惑,便问我和当地人打交道时,最常见的话题是什么。
我想了想:“中国?”
“没错!”她把手一拍,同时扫了邻座一眼,那个女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三明治包装纸。阿克玛拉继续道,这次,为了能聊出真情实感,我们要设法避免被视为异域的客体。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菠萝。“同意。”我说。
阿克玛拉冲我微微一笑:“我们上哪儿去找优秀的英语母语者?一个视野开阔,特立独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反建制的人?”
我一边卷起香蕉皮,一边思索着她的问题。然后我想起今早被我拿来垫面碗的传单。
“跳蚤市场怎么样?我朋友说周天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我一面说,一面希望那张纸没被蚝油完全打湿。
阿克玛拉迟到了。我在集市街边等她,其间,分别有两位老太太上前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其中一位向我讲述了她若干年前的北京之旅。在一团乱七八糟的音节中,我勉强听出了“驴子”、“湖”和“烤”。我又是微笑又是点头,这时,只见一个小个子的东亚女人朝我们走来,她穿着一件白短袖,上面似乎印着一只巨大的假阳具。
我倒吸口气,吓到了面前的老太太。她含糊地说了句爱什么的。
“抱歉,我朋友来了。”我快步走向阿克玛拉。
她向我招招手,自豪地微笑着,同时挺起胸脯,上面确凿无误地伸展着一只艳粉色的假阳具,紫色血管暴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