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三个幻想
作者 孙绍振(中国福建)
发表于 2023年10月

李白有一首诗题目叫作《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虽然只有四行,却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仍然保持其艺术生命,足以列入不朽的经典。但是,它的艺术成就高在哪里,至今却几乎还没有人能够圆满地说清楚。

不少学者的赏析文章有意无意地把这首诗的好处归结为:李白深刻地反映了长江中游的壮丽河山;或者说,借助壮丽河山表现他的豪放感情。两种说法,前一种的哲学基础是反映论的,后一种是表现论的,二者似乎并不太离谱,可是,都不能说是有效的阐释。因为这一切并没有提供多少超越读者直觉的信息,不可能使读者得到比较深的启发。歌颂祖国壮丽河山、表现豪迈情怀的古典诗歌,数不胜数,其实际成就之高低,相去甚远;问题在于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为什么特别高,特别有个性的魅力。不管一些赏析文章字句上有多少不同,但是在方法上是共同的。说它歌颂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强调的是艺术形象和客观的大自然的一致;说它表现了李白的豪放感情,突出的是艺术形象与主观感情的一致。

这里有个方法问题。

艺术的美,是不是决定于它与生活或者情感的统一性呢?

许多赏析文章之所以写得空洞,就是因为没有起码的方法上追问一下。

从传统的辩证法来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特殊矛盾,其深刻的属性在它的特殊矛盾之中,而不是在其与其他事物的一致性之中。从前卫的解构主义来说,笼统地把任何一种事物和类似的事物混同,都是一种危险的形而上学。应该把分析的重点放在它和其类似的事物之间的差异上。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把艺术形象的美归结为它与表现对象和主观情感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刻的。

艺术形象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生活的照抄,也不仅仅是情感的原样宣泄(或者所谓自然流露)。而是作家提炼出来的生活的特征和自我心灵的(情感的)特征在作家想象中的猝然遇合。当代许多西方文论家都把艺术的本质当成一种想象,一种假定。正是因为这样,它就和原生状态的生活和作家的原生情感不同了,不但在形态上,而且在性质上发生了根本的、想象性的变异。

通常我们之所以要说分析形象,就是因为形象中包含着矛盾。而这些矛盾并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潜藏在深层的。正因为这样,对于一般读者甚至一般学者来说,分析形象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越是艺术水准高的作品,形象越是天衣无缝、水乳交融、有机统一的。没有方法的训练,没有一定的艺术悟性,想凭自发的直观去阐释,往往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口。只好用一些大而化之的话语去搪塞读者。

矛盾是内在的,可以感觉得到但是很难直接用现成语言表达出来。一个评论家或者文学教师,如果不想一辈子说空话,就要有一种把矛盾从潜在状态揭示出来的能耐。这是一个很基本的任务,但是,又并不是很容易的。

其实,要获得这种能耐,也并不神秘,它有一个出发点:坚定地寻求矛盾。

这种目的性,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获得,一个是宏观的,一个是微观的。

宏观的,当然不太容易,但是相对微观的来说,比较容易,因为宏观的对象比较丰富,可以尽量拣那些有感想的地方讲,光是罗列现象就可以敷衍成文了。这种方法容易在表面上滑行,实际上没有深入深层矛盾,许多批评家写的艺术分析文章,好像不高明的大学生在考卷,满足于用简单枚举式的肤浅概括去蒙混教授。

要成为艺术分析的内行,应该坚定地从微观开始。

当然,这比较困难。就那么几句话,一般读者完全读得懂,没有什么可讲的,真功夫是,在别人觉得没有可讲性的地方,你却发现可以大讲特讲的、切实的东西。

就李白这首诗而言,分析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第一句,彩云间,说的是,高,第二句,一日还,说的是,快。

事实上,有没有那么快呢?可能是没有。不一定非得做实地调查不可,光凭推理也就可知一二。古人形容马跑得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最好的马,不过是日行千里。小木船,能赶得上千里马吗?没有那么快,偏偏要说那么快。这不是“不真实”吗?

按照我们传统的观念,美就是真,艺术就是生活的真实的反映,不真实,不就是不美了吗?不。艺术不是导游说明书。这里强调的是“真诚”的心情。

客观的真实,固然有价值,这是一种认识的价值,它追求的是符合客观,是一种科学的、理性的价值。

本文刊登于《台港文学选刊》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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