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虢马村外有条河。河从浊漳河的支流来,入黑水河,来历是清白的。
可那时的河水细如瘪蛇,已是断流气象了。河岸的“鬼拍手”不断往河床扩。
“鬼拍手”是大叶杨,因风来,阔大树叶刷啦刷啦响得惊悚。
那时,我们虢马村人在河床的“鬼拍手”间辟了水浇菜田。
村东南头的土路切割了水浇菜田。
土路东西走向,于河打十字的地方,杵了半腿高几根木桩。木桩上铺了苇。苇上覆了泥草。泥草上垫了炉灰圪凉。炉灰圪凉上再填土。算座桥了。
人走车碾的,桥喧喧的像弹棉花,两厢露出的苇茬噗噗地扇个不停。
送人过苇桥,是我们虢马村东南头极讲究的礼节。
那一阵,我和惠儿要早早来苇桥下的河边的。
我俩送小朴。
小朴跑步过桥。他走远,桥两厢的苇茬喧喧地落不定。
送完小朴,我俩收心上学去。
小朴是那家新娘家的住家儿。
凡和那家新娘搭边的事,我们总是荣耀的。
我们这一方的“新娘”有两层意思。一是先屋子女们的后娘,也就是继母,这个大家明白的,不必多说。一是我们通常说的婶儿,带着点普遍的意义,算女性长辈的统称。
我说的那家新娘,就是“婶儿”的意思,可我们虢马村叫“新娘”。
至于大众认可的结婚典礼上的新娘,我们不叫新娘,叫新媳妇。
这新媳妇许是新娘,许不是,要看新媳妇夫家具体情况的。
我有亲娘,我的新娘只婶儿这一层意思了。
惠儿有些搅缠。她爹招财后娶了。她家就有个新娘了。她嘴又甜蜜蜜的,从我们虢马村一条巷子走下来,她像穿珠子,能穿一串的新娘。
这一串的新娘,惠儿自然也尤以那家新娘为荣耀的。
那时候,惠儿和我在太行中学同着学,念初中。
每说那家新娘,惠儿刹不住,说那家新娘住城的军分区,二层小洋楼哇——旋圈的电网网着,一个班的兵哥哥扛刺刀把守哇——鸟都难进,别说贼汉了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水尿锅什么的哇——单保姆就俩,一个专擦人家那家叔的手枪军功章什么的——全是金的哇,一个洗衣做饭什么的哇——人家一家人出门都派小卧车,火车坐软卧,飞机都坐过好几回哇——人家那家新娘披肩烫发描眉搽胭脂膏口红,绿毛呢大氅套大红高领羊毛衫,白色阔口大喇叭裤配细扭扭蛇皮高跟三接头尖皮鞋什么的哇——坐的高级小卧车红呵呵明晃晃的,比电影上的人儿不差哇——去人家那家新娘家当保姆真还不歪,咱可要先去一回“小香港”哇——
如此念一番。惠儿最大的盼,是去大城市当小保姆前,先去一回“小香港”。
“小香港”在我们城大十字。
“小香港”的大玻璃窗前,对坐两个正烫头的女子。她们头上卷红花柳绿的塑料卷,卷上扯蜘蛛网样花色电线,泛着污黄的白披风裹尸布般从脖下围住她们。她们撑着像贵重金属铸的脖,面孔板成冷蜡。她们从披风下张手捧本《大众电影》半看不看的,仿佛和封面女明星有过节那样挥霍时光……
这简直是惠儿心里大城市小保姆日常的生活印象了。
我母亲喜喜的,也四处宣说:可不是,那家新娘说下了,能不依——
那家新娘说下的是宝儿。
宝儿也是那家新娘家的一口住家儿,张个手,咧咧嘴,拨浪脑袋看个没内容的点儿什么的,大概四五六七八九个月吧,谁又知道呢?头顶几根寒寒胎毛,没合全的囟门像小小鼓儿,有节律的跳。不专意眊裆口,都认宝儿是个白胖胖的小女儿。
我母亲“依”的,是做保姆,看宝儿。不过,她不说是保姆,把自己和说书的说家儿,唱戏的唱家儿,看阴阳的看家儿什么的封为一列,认自己是个看家儿。
也不知是新当了个看家儿还是怎,那些天天将明,我母亲像摸根记事绳结,数落我的不是了:拿不动针线哇,就记着个吃哇睡哇,蚂蚁都知道勤谨漫说你活个人儿哇——
跺脚,磕鸡毛掸,咬牙叫:活祖奶奶哇,举起那书,好歹学那雀儿叽叽喳喳叫几声,多识三五个洋码,活活屈煞你了么——
她管印刷字,统一叫洋码。还说要我营养营养,逼我吃了半罐糖水橘子罐头。
罐头是宝儿妈从传染病院拿回的。那一向,宝儿妈的哥好像患肝炎住传染病院了。
宝儿妈从传染病院带回的好吃的,饼干糖果鸡蛋奶粉什么可存住的自然宝儿吃,可半个糖水荷包蛋,半碗挂面汤,半罐的罐头什么的,宝儿妈说搫了可惜的,拿回给黑儿营养营养吧,看黑儿瘦得风不来都要倒——
黑儿是我。
我母亲也说大凉大燥,她和我妹妹皆不大宜,就专营养我。为此我妹妹还趁我不注意拿毛衣针扎我,与我结梁子了。那些吃食也实在醒嘴儿,我也就不计较我妹妹了。
吃了恁多凉性燥性營养物,我整个人越像受了成千上万个瞌睡虫攻击,整日癔症症的了。可我既受了营养了,还能怎?懒懒地卷了书,颠颠倒倒出街门呗。
巷口是个丁字。我家是巷口东南第一家。巷口西南第一家是与我家一墙之隔的惠儿家,西北就是那家新娘家院。
巷口一堵山墙是那家新娘家的。山墙是砖夹土坯墙。土坯墙中央镶了块水泥板报墙。
板报墙麻花边,正上方抹个五角星。星上的红落得差不多了。星两边横出一串大麦穗。麦穗的黄也落得差不多了。
板报墙的底墨也剥落许多,依稀见积年广告漆涂的画呀残缺的粉笔字呀什么的。字画的空处是带色儿的乱七八糟的字句。字句的空处,见缝插针配了男女下半身私处粗糙简陋的正侧横截面的图,有点春宫意向的。
我家山墙角杵出一枝桃花,越衬得那点春宫意象艳剌剌的。
三五只雀儿在拐角的水泥电线杆上,喳喳叫个不停。
狸猫耷耳朵,藏尾巴,在我家山墙桃枝下做猫的那些营生。
我抵着太行山的寒气,缩脖袖手懒懒地靠住我家外山墙拐角竖的那口磨盘。
粗粝的磨盘石炸开一溜细黑缝。我想着这磨盘昨天还好好的哇,凑近一看,却是一行蚂蚁衔顶扛抬,炫技般各种负重,朝磨盘当央那丛草下的蚂蚁窝来去。
吱呀呀一阵响,那家新娘家院斜叱的黑铁街门努出个老呼。
老呼架了架子车,才出半个须首,“嗷”一声,一只黑糟乌烂的狗从架子车下窜过,悬乎绊倒老呼。
老呼撵着狗影骂:狗儿的——
其实不怨狗的,是那家新娘家的街门道险如崖道,道顶和两厢杵了满戥戥的杂物,出门不便。
老呼骂狗也不忘将他毛茬茬的嘴启得大大的。
老呼上后牙槽镶着一对金牙。金牙乌小,又叫前槽的大黄牙挡着,不易见。老呼就喜骂,骂时将嘴启得大大的,好显他那上后牙槽的金牙。
老呼说他那对金牙是小时候镶的。
他这样说,脸上那条疤像见光的蛇哧溜儿,红罡罡的翻腾。
蛇哧溜儿是我们太行山南麓这一方常见的小生灵。它麻褐色的身短有寸余,最长也就一拃,尾巴却长过身,只四只脚,可爬相灵妖如细风。
老呼复姓呼延,肉眼肉鼻,膀大腰圆,赁那家新娘家院连街门道的北厢房住。
窜去的狗惊了电线杆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飞起,惊了墙头狸猫。狸猫嗖一下越过我家山墙,惊得桃花颤了颤荡下几瓣花,我自己叫花砸中,身心也一阵摇荡——那时候,我尚不知这是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作怪。
这寒凛凛的大清早,老呼穿个空心褂。不知是洗缩了还是怎,那空心褂像个紧兜肚,贴他肚皮上,扣拇缝隙挤出小小的肉苞。如此,他胸前就赘了一溜肥肉苞苞。
老呼蹬三輪拉人。他的三轮,底座是辆老式木架子车。他将轴改作半机械,装了钢条车轮。锯了架子车两根木驾辕,焊了个铁架。铁架下装个半机械轮子,上接个丁字铁把与改装的架子车铆接。又在车角各支四根细竹竿。竹竿前后挑了才兴起的红绿相间的蛇皮布,制成个轿。轿前一对金铜蚊帐钩,对开两扇蛇皮布。蚊帐钩上缀五彩流苏儿。
老呼出了黑铁街门,蹬着三轮擦过我,嘴像洞大开,朝我亮亮上后牙槽的金牙,去了。
老呼一走,黑铁街门后飘的小花旗倏忽收了。
“小花旗”是小红的花衣裳。
二
那年的倒春寒好似冷箭,一下射中了春天。
早晨,我被冻醒,看见炕后窗玻璃结了厚厚冰花。我裹了被子半趴到窗边,哈口气,融开指头肚一片冰花,贴眼一看,棉絮般大雪纷纷扬扬从灰色苍穹落下,我家院好似立着个白娘子,白素素的。
我赶紧穿衣,胳肢窝夹课本,边走边拢头,踏雪去巷口会惠儿。
惠儿已在了。她袖手杵在雪里,溜黑的眼,通红的鼻,艳霞的腮,绿头巾又覆了白白的雪,乍看,像野庙塑的野奶奶。
见我迟了,她没好气地问:怎耍?
抓把雪,握个团,朝空里瞎掷,惊了一群麻雀。
麻雀飞起来,像墨点洇得四处都是了。
我哈着冻麻的手,看这乱雪,知道她心里想看小朴的,却又见她抹下头巾,支棱住耳朵。
只听得寂静雪里几声低低的呜咽,仿佛屋檐悬的冰锥锥刺得人心里寒颤颤的。
是狗叫。
我随惠儿闪进那家新娘家黑铁街门。
那家新娘家的院静雅雅的,各家门前蹚出的脚印早又覆了厚厚的雪。住家儿们像崂山的道士,都隐身了。
唯见北耳房门前通道一炉偌大的火,撩着火烧云般的火苗。火上大铁锅的沸水顶得铁锅盖扑哧扑哧响个不了。炉边人家的帆布棉门帘覆起半截,门大敞开。
我俩往里眊,不见小红。
狗的细叫从火炉边半开的小门传来的。那扇小门通那家新娘家后院。
惠儿像蛇哧溜儿滑进那扇小门,朝里眊几眊,又溜回拽我。她害怕我跑。
后院东北角一人多高的枯臭蒿和厚厚积雪,已蹚平了。
老呼穿件黄狗皮坎肩,左手举杆小烟,右手横根铁棍,背对我们圪蹴雪里。他杵在乱雪里的背影像砂纸打过一样模糊。他面前是那条半大黑狗。
狗半瘫,脖上栓的手腕粗铁链将狗头半拖在雪上。狗的奶稚气的哀伤清澈的两只狗眼上两个金黄圆点,像燃尽能量的小小陨石灰灰的。
狗链另一头拴在粗壮的铁柱上。铁柱牢牢揳在地里,是老呼专拴狗的。
大约铁链拴得紧,狗的叫哽在嗓里,丧得似黄连,苦巴巴的。狗尾巴僵硬像棍子,却不忘在雪里扫来扫去讨好老呼。
老呼吃小烟,鞋帮子上磕烟灰,卷烟袋锅,将烟袋锅塞腰间,再咳两声,吐口浓痰,提铁棍立起来。
这是要敲狗头了。
太小哇——一个声音仿佛蛛丝缥缈掠过。
老呼大约没想到身后有人,惊得跌了铁棍像个僵大虫定雪里了。我也惊得两腿筛起来。
没肉哇——惠儿的膝盖乱抖,可她还说。
老呼猛回头,脸上的疤涨得红罡罡的。他大约怔了小半袋烟的工夫。只这小半袋烟的工夫,雪花落地的“咣当咣当”声震得我耳朵搅疼搅疼的。忽一道金光闪过,就见老呼合上他的后牙槽,缓缓拾起铁棍,朝狗那边走两步,突然解了狗链。
狗跑了。
老呼又提铁棍转回,挨过我们时再亮亮上后牙槽的金牙,去了。
我抖着嗓问惠儿:他他他知道你爹是支书了?
惠儿不答,自管自到短墙边,踩着两块半头砖,扶着墙,缩头缩脑眊一会儿,双目定住东北厢不动了,可她的膝盖还乱抖哩。
我抖着像踩高跷的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过去,只见乱雪飞纷的东北厢有个猩红物件儿。
那是苇桥上游的土地庙地界。
我盯住那猩红物件细看,立时眼冒火星,脸脖身也像叫大火燎着,上下烧起来。
猩红物件儿不是别物,貌似条三角角红裤衩。
那时候,我们虢马村男女一打趣,就撩衣解裤的要看人家是不是穿了三角角红裤衩。我和惠儿偷偷去城大十字百货商店寻,想见识见识的。我们也猜着小红这样的女子,该穿三角角红裤衩的。可大十字和小红那里,到底都没见。
那三角角红裤衩貌似套在个赤脚裸身人的腰间。那人瘦弱苍白的身像枝枯白芦苇,细摇摇的。他疯一般弯腰挖地上的雪往自身上撩,脚像踩着笼烧旺的炭火,急速跺跳……不知他人瘦还是那三角角红裤衩宽大,他裆间显豁漏气隐见的那半个腚,还不及宝儿的丰圆,似个又干又瘪的小黄蒸——
这些也不知是我看到还是臆想的,反正当时是这么个情况的。
雪越下越大,像垂于天地间的银灰阔幕。
惠儿跳过短墙,要拽我去土地庙,却听个细嗓像根带勾钓线,从大雪里直穿过来。
我立住不敢动,这是我母亲叫我回哩。
惠儿跺脚说:人家可是小朴哇——
我嘟嘴说:回迟了又挨骂哇——
惠儿又跺脚,说:小奶奶哇小奶奶——
她这么乱叫一气,拽我从窄巷西头横的短墙跳过,直奔土地庙。原有座土地庙的,人推塌了土地爷,庙也塌了,我们依旧还叫这地界土地庙。土地庙的野树蒿草疯样野长,“鬼拍手”也密集,藏了黄鼠狼獾这些野生灵。人说还有花豹哩。
到了土地庙,只见野树蒿草和飞纷乱雪,却没小朴了。
惠儿跌脚怨个不了,说:小奶奶哇小奶奶——
三
我家探出土墙的桃枝,结了米粒大桃子。小孩们够桃子耍,越踩得那磨盘光溜溜的。
清早,我照倚巷口光溜溜的磨盘,懒懒撑本书,竖起耳朵听那家新娘家院传出各种声气:含混不清的说话,咳嗽,挑煤球炉,磕鸡毛掸,锅碗瓷盆磕碰,倒水泼水……
这些声气像拉栓早了的爆米机漏出的半熟玉米,淋淋漓漓地炸个不了。
有个面生男人从那家新娘家斜叱的黑铁街门闪出。他应该是老呼的一个哥儿们。
老呼说自己有人,路宽。他家也确乎来好些个各式各样哥儿们。不管早晚,他家钻出一两个哥儿们,是常事。老呼嘴上喷他哥儿们多呀多的,当真来个哥儿们,他又小心遮掩。
眼见老呼伺候他那掩面的哥儿们上了他的三轮,去了好一阵,我也还没等到小朴。
大概老呼撵着狗骂的那天起,许多天未见小朴了。
我们猜着小朴很大可能在红星厂当工人。
红星厂在我们城的东南角,由我们虢马村东南头的土路出村,南拐上汽路——汽路是护城河填的——南下十余里就到了。
红星厂是国营大厂,在我们城,却不属我们城。厂里上万号人,天南地北都有。
惠儿说:光大学生就上千,直接给咱党中央造炮弹,人家厂一把手能尿咱城一把手?
有些小看我们城一把手的意思。
一把手是最大头头,这个我也知道的。
红星厂见天是新世界的气象。
别说山里人,就我们城郊的,也专跑去,只为看红星厂上下班的景。
清晨上班,红星厂十多个高音大喇叭一同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歌。穿帆布劳动服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乌泱泱挤进宽阔的水泥圆柱的厂门。晚夕下班,那十多个高音大喇叭一同播放《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歌。穿帆布劳动服的人流又乌泱泱涌出宽阔的水泥圆柱的厂门,散漫到四面八方……
我和惠儿说:咱能进红星厂当临时工,多不赖哇。
惠儿捂我的嘴,压低嗓见智见仁地说:实则他们出厂,看偷没偷——
她去大城市当小保姆的心意已决。
不见小朴,我俩心焦。惠儿说:咱们问问小红去——
礼拜天近正午,我母亲派我送宝儿去吃喜酒,还嘱咐我,要送他一家三口过苇桥。
宝儿在我怀里,一会儿抓,一会儿啃,薅头发踹胸,又尿洇了我。
宝儿爸妈等在巷口板报墙下。扮得花枝招展的宝儿媽翻开宝儿的裆,看那裆干干的,裆里那件皮肉小物什妥当当的,就不说什么了,对着宝儿亲个不了。那时候,宝儿妈总往传染病院伺候她哥,越养得有红是白的了。
宝儿爸穿后开衩的灰涤纶条纹西装,扑了白鞋粉的球鞋。他胯下那挂黑色加重凤凰自行车像才从澡堂子搓了澡出来,遍体通透铮亮,楔在脚蹬子的钢印像小孩的指甲盖,亮闪闪的。他两只手扶住那铮亮电镀把把手,一脚踏住脚蹬子,一脚踮地,眯眼咧嘴地看我洇湿的胸。
我含着胸避着宝儿爸的目光,和宝儿妈合力把哇哩哇啦嚷的宝儿塞进自行车前梁塑料编的婴儿座,绑好,又扶宝儿妈挪上后座。
我送他一家三口出村。
眼见他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摇摆摆地上了苇桥,去了。我这就慌慌往回,喘着气跑进那家新娘家的黑铁街门。
惠儿整个人奓煞着,吃了定风丹那样杵在街门道的穿堂风里。她两条齐肩辫挂了山楂大小两个红绿塑料球,嘀里嘟噜的。她脸扑的痱子粉窜出的刺鼻香气像尖锐的鞋锥子,到处扎。她穿红底黑碎花的灯芯绒衣裳。叠出两条笔直缝的裤像铁轨那样延伸着。花尼龙袜,黑方口布鞋。
见我闪进去,她指指我洇湿的胸,憋着坏笑说:要不你先在这风口立立,干会儿——
我斜她一眼,想着偷穿我母亲那双猪皮丁字方口鞋出来,就比过她的好风头了。
我俩斜身躲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从那家新娘家阴暗的街门道钻进院,见春光像一柄才焠的剑,热嗤嗤长刺院中央。
赁住那家新娘家的,是五六家十多口的异性住家儿。
各家门前出檐滴水下,拿油毡石棉瓦什么的搭了高高低低的遮篷。遮篷下横着自行车——自行车座下挂着各式颜色各式编号的铁皮小牌牌,那算是各单位的出入证了,因着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遮篷下竖了洗衣盆搓板,支了凳子杌子小方桌生铁熟铁小炉子什么的。遮篷上崖缝般的天光扯着密密的铁丝尼龙绳。绳上晾晒了男女小孩的各类衣物。院中央一堵残砖花墙横七竖八控了拖布笤帚……
平日,那五六家十多口的异性住家儿穿梭院中,密集集的像走棋盘,明里暗中都是楚汉之象。
那天,宝儿一家吃喜酒去了,他们住的堂屋两间的门自是锁了。南屋两家的国营厂双职工,门也都锁着。估计不是去澡堂洗淋浴就是去城的大十字溜达了——双职工礼拜天最相宜的事不外乎这两样了。
向里偏西的住家儿门前,俩小孩对了茅家,趴在个缺角预制水泥板上写作业。
茅家就是城里人说的厕所了。
预制板上堆了十多只毛桃——这分明是俩小孩偷着够我家的了。
俩小孩是大军和二军。
大军十来岁,清眉秀眼的。二军七八岁,毛头鞑靼还未成个人型。
我们城早计划生育了。他俩不独生,不用说,一定从农村来,钻农村户口的空了。
单从他俩的名字猜,他家有扩造“三军”嫌疑的。
军爸是郊区大修厂的钳工。郊区大修厂是大集体。军妈是郊区医院的临时工。军妈一直说快成合同工了,可一直没成,据说是没寻上给头头们上“号”的门路。
从这一点讲,军家先在这个院失了点势。
这个院,其他住家儿像宝儿爸妈,国营单位不说,都以工代干了。南屋两家的住家儿又是国营厂双职工。人家老呼原在的肉联厂,也是国营单位。据说,老呼曾是肉联厂有名的“一把刀”,宰杀,拔毛,剔骨,割肉,这些动刀的活儿样样精道,也还带过几个徒弟。隐约听得老呼叫肉联厂开除,不是偷肉就是攮人,抑或两者皆有?具体原因不详。
军家住的小偏西房斜挨个茅家,据说那家新娘可怜他家,收他家的房钱最少。
军妈转不成合同工,就用印着郊区医院的白大褂抹眼泪。军爸穿着印郊区大修厂的帆布工作服,眼眉倒竖,卷起衣袖,一手拿鸡毛掸,一手握鞋。不管人多人少,他俩一红一白地唱说大军二军:不好好学,去郊区医院看守太平间吧。
既是看守,我以为那地方至多和监狱差不多。后来知道了太平间的详情,吓一身冷汗。
大军二军旁边半头砖垒的小短墙,直竖竖杵着根秃毛的鸡毛掸。鸡毛掸上挂只大码军用破球鞋。鞋底已磨得光亮亮了。我们也知道,这鸡毛掸形同刀斧一类,专威慑他俩的。
他俩的礼拜天,总带点过堂会审之意。
见我们,他俩抬头。大军红着脸,咬一下铅笔,慌乱地看旁边的毛桃。二军抠着鼻孔,眉眼斜性性看我的胸。我瞅他一眼,他赶紧看毛桃了。
四
那家新娘家街门道耳房滴水,和南北房的山墙形成个窄蹙通道。
南耳房通道的砖瓦弯弯的,像唐仕女的细眉。天上有个风来云动的,那细眉俏俏地挑几下。一枝干桃花横南耳房门前——估计也是偷撇我家的。两只麻雀在干桃花枝间跳。门前窄廊潮湿湿的砖缝挤出碎碎野草和薄薄青苔。
小朴是南耳房的住家儿。他这门口不像其他住家儿堆許多杂物,只支了只酒精炉。炉上坐只新帅帅的小钢精锅。
我们就确定小朴还不在。他若在,那钢精锅外褐色的氧化层会挂饭渣什么的。
我们也猜这钢精锅是小红给擦净的。越觉着该问问小红了。
老呼和小红是北耳房的住家儿。
北耳房门前的通道,早用石棉瓦油毡纸堵的黑洞洞了。墙和顶棚都黑糊糊的,周边堆了纸褙子,酒瓶子,玉茭垛什么的。门前盘偌大个火炉。火膛撩出的火苗像朵火烧云,把大白铁皮茶壶烧得咕噜咕噜冒白气。
嗖忽一道光闪出去了。是狸猫。狸猫在炉上烤火舔毛,见我们像见了“无常”,慌窜了。
惠儿捏手脚走去,细细喊一嗓:姐哇,水可滚了哇——
寻了这个理由掀开竹帘,惠儿朝屋里探头。
那竹帘子的线窜开好多,细长的竹片悬成酥可可的样。
二军不知甚时躲北厢房墙角,哧愣了脑袋,告密般指指通道后的小木门。
那扇小木门的门缝透来疲惫的光,仿佛不是通后院,是通古旧的世界。
我们钻过小门,去后院。
后院都是野草。西北角也有个茅家。这茅家偏,自然用得少。通茅家的小径,覆满细碎野花。茅家覆的两株大树,一株榆树结的淡黄浅绿的榆钱儿串成千层翠帘,一株臭椿青绿枝叶像偌大的伞篷。
茅家砖与土坯混垒的墙被风蚀得瘦骨嶙峋的。墙上活砖上耷着条猪舌头样红红的物件,是条橡皮月经带。我俩心下越多些敬慕了。
一只鸟扑棱翅膀划过茅家的当儿,那猪舌头样红红的橡皮月经带倏忽从茅家墙头没去。
墙头杵出多半张粉面,是小红。
小红细眉细眼单眼皮,鼻子有些回勾,嘴唇薄得像条红丝线。
人说她面相鲜胡儿。
这说法是贬的意思,骂早前迁居我们太行山南麓这一方的鲜卑胡人的。用小红身上,可就褒义许多。
老呼总亮着上后牙槽说:“号”都上好几回了,差一悬——
老呼说的“差一悬”,是小红差一悬去城的人民澡堂当临时搓澡女服务员。
人民澡堂在城的大十字,和“小香港”斜对过。我母亲带我和我妹妹去过,腊月根去的,为着过年洗旧。去了就丢了我母亲一双布棉鞋。我母亲悔得连说不上算,再也不带我们去了。
小红未当上人民澡堂临时搓澡女服务员,可很带了女服务员的色儿,越显鲜胡儿了。
从茅家整理好,小红出来,越过我们,回头,脚尖蹚了蹚野花,细眼眊眊我们。
惠儿肘子捅捅我。我俩得令一般,碎步跟上小红,出了小木门,这就拐进北耳房了。
小红和老呼住的北耳房靠西北有扇格子窗。窗外搭的遮篷挡了光,倒是挂竹帘的门射进的光,照着门里灰水泥地。那水泥地表,已经像酥皮点心,起了层碎皮,可还是比我家的灰砖地富丽。
我和惠儿进是进来了,杵门槛前不敢动。屋里暗,我俩怕给人家小红踢了东西。小红却像长着暗眼,来来回回自如走动。过了一会儿,我们看清了些,惠儿拽我挪到窗前的炕边偎着,小红也偎在炕边,两只手摩挲她的头发。
大概才洗过头,小红浓密的黑发像裱了老漆,闪着一层紫红的光,鲜胡儿的厉害。
小红总用烧碱兑洗衣粉洗头,还把兑比秘方传给惠儿。惠儿试了,说不错,悄悄传给我,说保管洗了像小红的头发那样明晃晃的鲜胡儿了——好像鲜胡儿是好的了。
原先我们只用洗衣粉。我学着兑点烧碱,头发果然比先前黑明了,只是头皮有点烧疼。
我母亲扒开我的头发看看,说:皮好好的,烧烧又怎——
她这是心疼洗衣粉。
洗衣粉兑烧碱洗头传遍我们虢马村,邻村的紫坊二贤庄都用起来,这秘方也就解了,好歪省些洗衣粉的。
老呼冬天套狗。他将狗皮掓褥子卖,狗肉烹了也吃也卖。他说他祖上就是掓皮的。他还见过掓人皮。这话不知真假。他家炕上倒是铺两张狗皮。一张黑的,一张黑花的。那张黑花狗皮,粗粝长毛下藏着绒绒胎毛,摸上去暖柔柔的稚气,应该还是未长成的半大狗。两张狗皮的头和蹄完整整的,仿佛一唤就能立起摇尾巴。
屋里糊着满世界报纸。犄角旮旯都堆了满戥戥东西。屋中央墙上的报纸上又贴刘晓庆笑盈盈穿紧身连衣裙的挂历照,算中堂。
那时候,我们虢马村有些办法的人家,都时新贴刘晓庆挂历照为中堂了。惠儿家中堂贴了一溜十几张的各式刘晓庆。我母亲嫌挂历贵,我家中堂这许多年照旧贴着半身主席像。那年,宝儿妈送来一张挂历照,太小,又不是刘晓庆,不宜贴中堂,我母亲就贴主席像一侧。另一侧贴了我的奖状,小学得的,证明我“好”过。
我母亲每日逼我去巷口“念”,盼我再得张奖状,却不大济事了。
小红家中堂下摆张旧方桌。桌上空铁皮罐头盒插了束皱纸花,另有面架底座的方镜。那方镜不知从哪受的一点光,反射在东南角一帘花布上。那帘花布也就鲜胡儿了。
花布一人多高,通常一根铁丝挂着。

